這一夜,夢毒醒中有夢,夢中有醒,夢醒交織。起初,他在清醒的時候以為這是一種矯情,但後來發現其實不是。既然選擇了遠方,又何必故土難離?他意識到了,他的遠方是有條件的,不是一無累贅的遠方,不是徹底放飛自我的遠方。在最後一個夾帶著醒的夢裡,他莫名地變成了一隻無人放飛、獨自飛上高空的風箏,卻被好多條結結實實、韌性十足的繩線牢牢地牽拉著,繩線的最末端是一雙雙有力而武斷的大手,他掙啊,掙啊……忽然,他掙斷了那些拉扯著他的繩線,隻是,他不知道,是繼續向著更加邈遠的天空飛翔呢,還是一頭栽入無底的深淵?
夢毒驚駭地大叫了一聲,完全地清醒過來,他放棄了繼續入睡的努力,穿上嶄新的黃軍裝,早早起床了。他站在當院裡,心中泛起一些憂傷的矯情。他是嫌惡這個家的,但他卻是在這個他嫌惡的家裡出生長大的,嫌惡裡也會生出感恩。這一離去,他不知道是否還會回來,但他的必裡,卻是生出一去不返的執念的。可他心裡又是沒底的,他能融入全新的生活嗎?全新的、終將變舊的生活能夠與他肌膚相親嗎?
天色已現曚曨,一夜沒睡踏實的父親母親也起床了,二人商定要為小兒子夢毒做一餐凝聚著他們心意的送行的早飯。母親顛動著小腳,和麵,擀麵,父親則在煙熏火燎的小灶屋裡生火燒水,他們要為夢毒做一碗送行的麵條。
夢毒理解並接受了父親母親的心意,雖然並無餓意,但還是端起裝滿麵條的飯碗,裝作香甜地吸溜起麵條來。
哥哥們姐姐們本來就不讚成夢毒當兵,加之他們大多並不知道夢毒當兵柳暗花明的最新消息——即便知道,有的哥哥姐姐也是斷斷不會為夢毒送行的,他們剛好以此表明他們堅決的反對態度。好在,夢毒的三姐夢向葉、四姐夢向米、五姐夢向桂在這個清晨,還是在得知消息後出現在了這個破舊的院落裡;大哥夢向財、二哥夢向權近在咫尺,不便把他們對夢毒的反對表現得過於極端,他們也來了。夢毒想起匿名信,不由看向夢向權,眼光並不移動,夢向權感覺到了夢毒的盯視,到底還是城府不深心裡發虛,臉上現出不自然的表情。
夢向葉、夢向米、夢向桂對父母說著多餘的安慰話,似乎父親母親會為夢毒的離去而傷身傷心大病一場,而那些安慰話,多少又含著對夢毒不孝的譴責。她們都表達了同一個意思,那就是:“當幾年兵,他還不是就複員回來了?”
夢毒卻想道:“我不會回來了,哪怕偶爾回來,也不過是休探親假罷了,我再也不回到這塊土地上生活了。”
一旦有了彆人真真假假的安慰,哪怕母親本來無淚,此時卻不得不讓自己有些眼淚汪汪了,這些眼淚是有意無意給夢毒看的,以此讓夢毒覺得愧疚和良心上的自責。母親眼淚汪汪地說:“唉,莊上很多人像你這個年齡,哪個想的不是早點兒結婚,早點兒抱孩子呢?你倒是好,偏偏要去當什麼兵。”
夢向財說:“當幾年兵就當幾年兵吧,不是有好多人在當兵回來探家的時候與對象結婚了嗎?咱莊上這樣的人還少嗎?”
夢毒不想聽這類讓他煩心和喪氣的話,便離了正屋,到了小小的西屋裡,最後看一看是否還有要帶走的重要物件,便未能聽到夢向權在這個問題上的發揮。
夢向權說:“放心吧,有苟宅子村的他未婚妻,隻要他們結了婚,他的根兒就還得在咱夢家灣,該儘的本分他一點兒都少不了。”這話既露骨又刻薄,還一針見血。
外麵又有兩個人進到這個院落裡,急匆匆一路風塵似的。夢向葉、夢向米、夢向桂三人趕緊迎了出去,“三妹妹,三妹妹”親親熱熱地叫了起來,當然了,亦不忘跟人稱夢半啞的夢胡香這個紅媒打招呼。三人熱情過度地將夢胡香和苟宅子村的那個女人讓進了東屋。
眾人心裡皆知,那個女人是為夢毒而來;眾人還知道,對夢毒來說時間緊迫,用不了多久,夢家灣村乾部會帶領早已組織好的一些鑼鼓好手,敲鑼打鼓地來到這裡,為夢毒送行。於是,好幾個人呼夢毒快到東屋裡來。他們看得出來,作為夢毒未過門的媳婦的那個女人,與夢毒還不夠熱絡,他們還以為也許是那個女人仍在保持著過門前的矜持,所以他們沒有催她到夢毒的小屋裡去。可見,在他們的眼裡,他們隻不過是兩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締結成的婚約裡的男女,而不是一對熱戀中的有情人。
夢毒隻好走進了東屋,他們家的正屋。他看了一眼那個女人,又把眼光移開了,輕聲道:“你,來了?”
那個女人說:“俺聽苟得古說,你鐵定當不成兵了,說是你的名額被彆人頂了;你怎麼還是當上兵了哩?這麼急慌慌的,俺是今天早晨才聽夢胡香說的,差點就趕不上過來送你了。”
聽了那個女人的話,夢毒的心彆地跳了一下,他忽然明白另一封匿名舉報信是誰寫的了,他斷定,就是苟得古所為。他心裡冷笑了一下,這個媒漢,原來就是如此為他和那個女人作嫁的啊。“哦,是有些急,消息變來變去的。還好,最後是個好消息。”
那個女人又說:“你走得太急,俺沒能給你準備什麼禮物。等你走後,俺會給你織毛衣,納幾雙鞋墊,給你寄過去。”
夢毒說:“我不要。”
不知聽沒聽清夢毒的話,那個女人隻顧說自己想說的話:“說實話,俺是不想讓你去當兵的。既是你鐵了心去當兵,那你就去好了,去了部隊好好乾,也不要擔心家裡的事兒。至於俺,你放心,俺不是那種不穩當的人,俺會守約的。”
自打婚約訂立以來,夢毒與那個女人幾乎沒有過語言上的交流,此時,他發現,那個女人竟然有著較好的語言表達能力。他聽出了那個女人話裡的意思,那個女人分明是強調自己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哩。
夢胡香接過話來,說:“噢,俺想起了一句話,是她媽媽說的,說她有旺夫運,可不是真的嗎?你看看,現在,三叔,你都當上兵了,興許是她旺夫旺得你哩。興許,往後,你還能當上官哩。隻不過,以後,你要是真當了官,可不能忘了她啊。”
由於夢胡香的後幾句話關乎夢毒的品質,而夢毒的品質關乎門風,所以夢父夢母及哥哥姐姐們都有口無心地為夢毒作辯護,他們說:“夢毒才不是那種人哩。”
那個女人說:“俺看得出來,夢毒不是那種人。”
夢毒又瞟了那個女人一眼,旋即又移開眼光,他覺得跟她實在不知說什麼好。他至今對她一無所知,他也壓根兒沒有興趣去了解她。
那個女人又說了一遍她曾對夢毒說過的一句話,看得出,她還是擔心夢毒的:“你們部隊要是真的開到邊界去,你還是不要報名上前線打仗。”
夢毒也仍是那句話來回她,是故意,同時也含著小小的惡意:“不,我一定會第一個報名,我要上前線打仗。”
“打仗會死人的。”
“我不怕死。在戰場上犧牲了,光榮!”
“你不怕死,俺怕,咱們可是訂了婚約的。你要是死了,俺就得守寡。”
夢毒重又看向那個女人,看著她黑黑的臉。他多麼想跟她說:“我不喜歡你,我要跟你解除婚約。”可他卻分明知道,他現在不能說出這句話,他還太弱小。如果他現在說了這句話,定會立即石破天驚,那個女人及她全家人還有媒婆媒漢會按著當地的風俗鬨得翻江倒海,他呢,他的表達決心的血書,他的紅色的入伍通知書,都會變成廢紙片,他會立馬成為呂蒙縣最大的負麵新聞人物……
“你到了部隊上以後,要常給俺寄信來。”那個女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