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這個叫夢獨的人要是上了戰場,不當叛徒才怪哩。”
縣人武部軍事科長對應征青年們說:“今年哪,你們若想當上兵,不光要身體好,更要思想好,人品好。可以肯定的是,今年對體檢合格的應征青年的政治審查工作將會比任何一年更嚴格!”
這時,不知城關鎮前來參加身體初檢的哪個應征青年過於熱血沸騰了,也許他把夢獨視作敵人了,竟然將手中沒吃完的大半個肉包子準確而有力地擲到了夢獨的後腦勺上;更可悲的是,竟然有不少前來應征的青年見到這一幕後哈哈大笑,他們永遠是聰明的盲目跟風者,永遠是烏合之眾裡的一員又一員,然而他們的言與行卻形成滔滔濁流吞沒著許多獨立的美好的人和事物。
從程序上來說,兩位送兵軍官已經順利而圓滿地完成了他們的任務,在將夢獨等等退伍老兵交接完畢的那一刻,夢獨他們的一切就完完全全屬於地方了,夢獨的遭際也與他們無關了;可是他們還是看不下去這一幕了,他們到了軍事科長麵前,其中一人對軍事科長耳語道:“夢獨剛剛回來,這樣對待夢獨,不妥吧?再說了,我聽參謀長說過,夢獨是個好兵,你們根本不了解他。”
軍事科長對祝部長擺了擺手,好在祝部長會意,閉上了雙唇,將想而未說的另一些話憋在了胸腔裡。
軍事科長對退伍老兵們說:“好了,你們可以回家了,在各自的村上或街道上要發揮好作用啊,記住,退伍不退誌。”
有的退伍老兵的家人已經知道他們的親人回來了,就等在大門口呢。
彆的退伍老兵們拿上行囊,走了;獨有夢獨,頂著很多人的目光,將背包背起來,手拎一個包兒,來到兩位送兵軍官麵前,輕聲說道:“你們辛苦了,謝謝。”他向他們鞠了躬,然後轉身,走出了呂蒙縣人民武裝部的民兵訓練基地。
民兵訓練基地離夢家灣還是頗有些路程的,需先經過縣城,然後才走上那條通往夢家灣南嶺的路,然後右拐,走上二、三裡地,就是夢家灣了,夢家灣的那棵大槐樹是否在等著她遠去歸來的兒子?
走在路上,夢獨心想,過三天,他就可以帶上戶口簿,帶上他的退伍證,去公安局辦一張身份證啊!要快,要快啊!
可是走著走著,他卻遇上了兩個前來接他回家的人,他的四姐夫和五姐夫。四姐夫開著一輛半新不舊的麵包車,五姐夫坐在副駕駛座上。四姐夫還說,他故意把車開得較慢,生怕與夢獨擦肩而過。
夢獨見四姐夫和五姐夫身穿重孝,急問怎麼回事,心裡卻已猜出了大概,畢竟,他們二人腰上束著寬寬的白色孝帶,而他們都是做女婿的,按照此地鄉俗,隻有死了老丈人或老丈母娘才會如此行孝。他急忙問:“怎麼了?家裡出什麼事了?”
四姐夫和五姐夫把夢獨的行囊拿上車,三人坐在車上。五姐夫對夢獨說:“咱爹咱娘走了。”
夢獨當然明白五姐夫嘴中的“走了”是什麼意思,幾乎是不相信地追問:“什麼什麼,咱爹咱娘走了?都走了?”他沒輕沒重地拍著五姐夫的肩膀,臉色瞬間變成刷白。
四姐夫並未發動車子,五姐夫從副駕座上移至後排,與夢獨坐在一起。
夢獨的臉依然刷白著,雙眼大睜,焦急地等著答案,他希望得到一個否定的回答,或者,他原本就聽錯了,所以問出了錯話。
五姐夫回答說:“是的,咱爹咱娘全走了,全沒有了。你沒看見俺兩人都穿著孝嗎?”
“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怎麼兩個人一下子全走了,全沒有了?”好一陣子,夢獨的臉才恢複原有的血色,可是一口氣卻憋在了嗓子眼裡,半天緩不過來,五姐夫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背,這口氣才順了過來,可是卻吐出了一口鮮血,好在呼吸已經順暢。
四姐夫和五姐夫嚇了一跳。
夢獨安慰他們說:“沒事兒的,我這是一口氣沒上來,堵住了穴竅,這口血吐出來,反是好了。你們還沒告訴我,為什麼咱爹咱娘兩個人全不在了呢?”
四姐夫彆轉身子,將一頂白色的孝帽遞向夢獨,五姐夫接過來,將孝帽戴在夢獨的頭上,還拿出幾綹散麻,係在孝帽後部。
不知是父母猝然長逝的消息過於震悚,還是這個消息來得過於突然,抑或是他身體的個彆穴竅被淤堵了,他的眼睛卻是乾澀的,似乎忘了流淚,又似乎是過於突然的傷痛將淚水堵在了身內而不得流出。
多年來,連夢獨自己也意識到,他對父親母親的感情十分複雜,他將一些人的隻言片語組合起來得知,父親母親並不是出於心甘情願而是迫不得已地把他帶到了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多子女的父親母親都會犯下偏疼偏愛哪一個或哪幾個子女的錯誤,他的父親母親也不離外,這些,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倍受傷害;
他還感受到父親母親對他的輕蔑和渺視,以及對他人生的應付,他們與他的某些哥哥們姐姐們一道,合力將一具婚約的沉重枷鎖牢牢套在他的脖頸上,他人生中的許多挫折,有著他們對他的一份愛的辛勞……他對他們有時候愛有時候恨,有時候想愛卻愛不起來,有時候想恨卻恨不起來,這使他的愛與恨的情感也缺少了依托,隻能在虛空中無望地飄浮著;
如今,他還意識到甚至也看到了,他的挫折與坎坷,也對父親母親造也了傷害,還對哥哥們姐姐們造成了傷害,而他們呢,則又以新的傷害來回擊他,既是有意的,又是無意的。
親人之間,所謂愛與傷害就是那麼交互混雜,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難以分辨。
好在,他似乎出於本能,恰到好處、問心無愧地產生了巨大的悲慟,痛失父親母親的悲慟。
他呆呆地看著四姐夫和五姐夫,還在等著答案呢。
可是,四姐夫和五姐夫卻似乎在一同回避答案。
四姐夫說:“三兄弟,你當兵在外,家裡出了什麼事兒,你根本就不知道。有些話,我和你五姐夫今天若是不跟你說,可能就不會有人跟你說了。”
五姐夫說:“有些話,我們跟你說了,你嘴上記著把好門兒。咱們家家口大,人多嘴雜,看上去這個跟那個好,那個又跟另一個好,其實到處都是矛盾,我們不想掉進是非窩裡。”
四姐夫說:“你跟我一起出去打過工,我才把這話跟你說。本來,昨天鎮上就通知到家裡說是你要複員回家了,說是叫家裡人到民兵訓練基地接你,可是你有的姐姐有的哥哥都說不接你,還說不想讓你參加葬禮。”
“咱爹咱娘到底是怎麼死的?”
五姐夫說:“你的兩個哥哥,有的姐姐,他們說是你把咱爹咱娘害死的……”
“村上一些人也說是你害死的。”四姐夫補充說。
“我害死的?”頓然間,無數個“?”在夢獨的頭腦裡瘋狂旋轉、跳躍、舞蹈、伸縮、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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