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夜色深沉,但憑借著夜的一點點微光,視力極佳的夢獨還是看清了,代死者跟他一樣,竟然也是穿著一身沒有佩戴任何標誌的軍裝;他還看清了,代死者的身高身形竟也與他差不多。夢獨更加仔細地察看起他的麵部,他相信從來沒有人如此地打量過他,研究過他,死者的臉腫脹著,雖然血液已經冰冷,已經凝固在屍體裡,已經成為死血,但他還是可以看出,這是一張年輕的麵孔,雖然受傷,雖然變形,雖然浸泡,但依然倔強地呈現出青春的底色——雖然他的臉上布著臟汙,但夢獨還是看出來,他與他的膚色極為相似。這個人的眼睛雖是睜開著的,不管生前有何種沒能說出來的冤屈,卻沒有呈現出死不瞑目的猙獰之態,也許,他的天性裡有著過多的善良,哪怕死時,也不願瞪視他人,以免嚇著彆人的膽魄。
儘管水已基本控乾,但代死者全身的衣物仍然濕漉漉的,緊緊地粘在他的屍身上。
夢獨忽然心生疑問,代死者的臉是腫脹的,他的身體為什麼沒有腫脹呢?他將這個疑問裝在心裡,遺憾的是他沒有時間,也無能為力去解開許多疑問。
夢獨摸了摸代死者的胸前,發現他的衣扣係得好好的,無人解開查看過。是啊,既然認定他是夢獨,誰還會有興趣解開看一看呢?誰不知道他窮鬼附身,難不成他的衣兜裡還會裝有金銀珠寶巨額鈔票?他仿佛看到多少人掩著口鼻,另一隻手在臉前揮來揮去,再也不願意多看他一眼。
他死得輕如鴻毛,像他這樣的人,活著不如死掉,夢家灣少了一個禍害。
夢獨摸了摸代死者外衣的衣兜,癟癟的,空無一物;接著,他小心地一粒粒解開了代死者的衣扣,解開絨衣,代死者的貼身襯衣露了出來,他朝衣袋上摸去,一下子摸到了一張硬硬的物件,他的心一陣狂跳,他解開上衣口袋,掏出那個扁扁的硬硬的物件,捏在手中,啊,竟然是一張過塑的身份證。
夢獨趕緊將身份證裝入自己的褲兜裡。
他想,代死者的身上還會不會有彆的重要物件呢?
夢獨解開了他的褲腰帶,摸向他的襯褲,啊,他的襯褲上竟然有個貼身的帶拉鏈的兜兒,他的手觸到了他腿部的皮膚。他打開拉鏈,右手的三根手指塞了進去,啊,竟摸到了一個軟軟的物件,他掏了出來。這個物件兒有些神秘,不僅團成一團,還用塑料袋包裹著。夢獨毫不猶豫地塞入了他自己的衣兜裡。他又繼續在代死者的身上搜索了一陣子,沒有搜到彆的物件,便住了手,重新從裡到外地為代死者穿好衣著,扣好鈕扣;但夢獨沒有馬上將他卷入草席之中,而是讓他繼續仰麵朝天,他希望他能心到神知,看著他為他挖掘墳坑,而後才將他卷入席筒,讓他進入大地的安全而溫熱的巨大之中。
夢獨繼續刨挖起來,他一會兒用鎬,一會兒用鍁,他一定要將墳坑挖得又大又深,心裡才會得到安寧。
在這個冬夜裡,夢獨揮汗如雨,但卻動作輕而有力,即使偶有沉悶的響聲,也被大地、被黑夜吞沒了。
夢獨抬起手腕,將表貼近眼睛,兩點一刻。
他停住了刨挖的動作,站在墳坑裡,這個墳坑,居然比他還要高出幾十公分。
夢獨雙手撐住墳坑外的地麵,稍一用力,便躍了上去。他將代死者重新卷入草席,但並沒有捆紮得太結實,甚至想,把他仰躺著放入墳坑之後,還要解開那些捆紮他的綹綹亂麻,以免束縛他的手腳和靈魂。
他把屍首托抱至墳坑邊上,重又跳入墳坑裡。而後,將屍身一拉,再度托抱起,像是托抱著一件易碎的寶貴物品似的,輕輕放入墳墓底部,他是讓他仰躺在墳塋裡的,是翻了身的。
夢獨再度躍上地麵,揮鍬鏟土,填入墳坑。
填土入坑的過程便簡單得多了,沒過太長時間,新墳重又坐落了起來。但夢獨總覺得它低矮了一些,於是又在附近鏟了些潮濕的泥土,覆在上麵,使得這座新墳,成了一座既不顯眼但也不太寒傖的墳塋——他堅信不會有人來到這塊陰風肆虐的恥辱墳地上來察看一番——即便是昨天曾來過此處的老道來到這裡,也隻會以為是自己老眼昏花,或者是出了什麼怪力亂神之類的邪事,怕是連專治鬼神的他也嚇得屁滾尿流了吧。
夢獨將用於鎮壓他的四塊石頭和四張符紙重又放置到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圈繞著他,令他插翅難逃。他環顧四野,想尋找一個參照物並且刻入腦海深處,倘有一日他能複活,也好便於找到他的墓地。可是黑暗無邊,到哪裡尋找到參照物呢?雖然恥辱墳地裡的墳頭很少,但誰又能確保夢家灣不出現惡人,他們死後還不得照樣被埋入這塊恥辱墳地?
他想起他曾蹲伏的田野溝裡,正南方向有一棵電線杆,而所蹲伏之處亦是在他的墳墓的正南方向。但願那棵電線杆將來不會被拆除,但願夢家灣不會遇到遷墳的指令,倘有那類指令,他和同在恥辱墳地的靈魂們,斷不會有人為他們遷入新址,他們隻能無所歸依,在幽冥中飄來蕩去了。
墳墓前,夢獨低頭,靜靜地立著。他要走了,要離開他的墳墓遠行了,至於遠行到何方,他不知道。他跪了下去,深深地跪了下去,額頭抵在墳包上,他給他的代死者,也給他自己,磕了幾個頭。起身時,手中竟抓了兩把泥土,他將泥土放入了衣兜中。
在確認沒有遺失掉需要帶走的物件後,夢獨背起背包,拎起行軍包,從他自己的墳墓前,出發了,腳步匆匆而有力,在夜的黑暗裡,在一片連一片的田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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