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獨再度走上了半天橋時,雖隻過去了大半天的光陰,對這一帶,他卻似生出一種久違的熟悉感,像是曾在這裡生活過似的。
夢獨來到了半天橋下。
天黑下來了,好在沒有落雨。
半天橋下燈火寂寥,更顯得如黑燈瞎火。幸好,不管是暮色還是夜色,都含著薄明的天光,加之城市燈火的遠遠滲透,在半天橋下的人們並非完全摸黑行事。
夢獨幾乎有些驚訝,來到半天橋下就寢的人還真不少,既有流浪漢,也有叫花子;既有身份明白的人,也有來路不明的盲流;既有無家可歸之人,也有有家不歸之人……但是無一例外,他們全是些窮愁潦倒之人,是這座城市裡的走投無路之人。他們比夢獨更熟悉半天橋,看起來是這裡的“老住戶”了。
夢獨展開塑料布,卻尋找不到一方可以讓他安歇之地。多少人在這裡席地而躺,橫七豎八,有人身上蓋著破棉絮,有人蓋著破棉襖,也有人什麼都不蓋。夢獨記得野營外訓時,哪怕條件再艱苦,但地下還是鋪一床棕墊或一塊塑料布的,身上當然是要蓋被子的。可是他麵前的這些人呢?他幾乎有些納罕了。他想,也許是嚴酷的生存環境讓他們這些人已經變得不知冷熱並且百病不侵?
正在夢獨犯難之時,有個矮矮瘦瘦的、年齡在中年至老年之間的男人看向他,哪怕是在幽暗裡,夢獨也可看出這個人麵孔的黎黑色,一看就是個吃過苦的人。
夢獨也看向這個人。他一眼便認出,正在一領破席子上身上搭著破棉絮、半坐半躺的男人,就是早晨在貨運車站幫人托運貨物時,眼巴巴希望被雇傭的人裡的一個。
這個人起了身,把“鋪位”朝邊上挪了挪,對夢獨說:“就在這裡擠一擠吧。”
“謝謝。”夢獨道,將塑料布鋪到空位上。
就是早晨的一點點“相識”,讓兩個陌生的男人此刻竟有了一種親近感。
夢獨造完了“鋪位”後,把被子半蓋在身上,當然,他必須是,也隻能是合衣而臥,安全而便利,他的寶物一直與他貼骨貼肉呢,那些寶物是他的命根子,是他人生的旅伴,隻要人在,寶物就在。
那個男人木然看著夢獨,卻並未向夢獨打問什麼。夢獨看著這個男人的麵相,他憑直覺感到,這個男人骨子裡是個較為木訥的老實人,哪怕經曆再多的風霜,也不會蛻變為滑頭的壞人了——他不知他的直覺是對還是錯,但還是這麼認為著,也便能對這個男人少了一些戒備之心。
夢獨問這個男人家是哪裡的?男人回答說是河南周口的。
“你貴姓?”
如此尊重的問話,男人明顯很難得到,不好意思笑了笑,說:“我姓鬱。”
“鬱師傅,你是出來打工呢還是做彆的事兒?”夢獨問。
“我出來找人。”不知是天性老實,還是第一感覺麵前的年輕人很值得信賴,鬱師傅對夢獨並不設防。
“你找誰?”
“找我婆娘。”
“你婆娘怎麼啦?”
“她丟下我和兒子,跟彆的男人跑了。”
“你兒子多大了?”
“九歲。”鬱師傅並不拒絕回答,卻是問一句答一句。
“她為什麼丟下你和你兒子?”
“嫌我不能掙錢,說我是窩囊廢。”
“你多大年紀了?”
“三十。”
“啊,三十?”夢獨出了一驚,哪怕是在橋底下的陰暗裡,他視力極佳的雙眼也看得清鬱師傅額上深刻的紋路以及他麵頰眉眼及神情上的滄桑,真不知他是未老先衰還是嚴酷的生活突變一下子讓他從青年跨入老年。
“你怎麼確定他們在這座城市裡?”
“俺鎮上的人寫信告訴俺的,他們是一起打工的,在一個電子廠。”
“找了多久,找到了嗎?”
“沒有,找了三個多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