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夢獨如此回話,葉維川的妻子便停住了腳步,叫夢獨慢走,而後看著夢獨跨上摩托車,葉維川坐到了車後座上,夢獨的腳踩了幾下,摩托車發動了,接著便上路了。葉維川的妻子看著摩托車遠去,心裡的疑惑重又生出來,她不明白,這個原名叫作“夢獨”的小夥子葉曉南真是經得起歲月年輪的淘洗,這麼多年過去了,樣貌竟是毫無變化,像是比葉曉晨小出好幾歲。她不由自言自語道:“唉,天生的,有的人容易變老,有的人青春常駐,曉南就是後一種類型。”
摩托車消失在了那條行人和行車都很稀少的土路上,消失在茫茫曠野中……
葉曉晨難以數清日子了,他感覺到日月在頭腦裡早已混亂不堪了,隻覺得這些日子把他的心性磨得沒了梭角也沒了渴望,在沒有渴望中,卻生出一些極度頹廢的新的渴望,那就是,趕緊審判,趕緊定罪,趕緊發配到監獄裡去,哪怕是到地下八、九百米深處挖煤與危險的瓦斯相伴,也比待在懸吊著他的、引而不發的、窒悶的看守所監室裡強,再待下去,他會發瘋,會崩潰的。
在看守所裡,他的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的,他不知道這種度日如年的感覺將會持續到哪一天為止。監室裡,本來成了熟麵孔的人走了,又補充進來新的犯罪嫌疑人,說明外麵的光陰如梭。當有一天他從管教警察口中確切地得知他來此將近兩個月了時,他很吃了一驚,想不明白怎麼就能夠度日如年了將近兩個月,那度日如年的兩個月怎麼恍惚如一瞬間呢?那些日子本來像是被密密麻麻的內容擠滿了的,可是再一想,卻像是成了一片空白。什麼叫虛度光陰?這才叫虛度光陰啊!葉曉晨想。
新的一天來到了。
還要虛度到何時呢?葉曉晨坐在小凳上,絕望地想。
四零四監室的鐵門打開了,一位管教警察手持警棍走了進來。
犯罪嫌疑人們趕緊站立起來,呈立正姿勢,麵向管教警察站好,等著聽他的發號施令。
管教警察大聲道:“三三三號,收拾東西,跟我走,辦出監手續。”
三三三號正是葉曉晨的在押編號。在這裡,他幾乎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隻記得自己就是“333”。當他剛剛成為“333”時,還曾迷信地想過,這大抵是一串幸運數字吧?聽到熟悉的“333”號,又聽到管教警察說話的內容,他明白意味著什麼,可是這一刻,他卻愣起神來,想不到幸運怎麼會在他絕望之時突然地毫無征兆地降臨。是真的,還是假的?莫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聽?他竟抬起右手撫摸了一下耳朵。
在看守所裡,在押人員們的夥食自是不能跟外麵相提並論,葉曉晨更是從未受過這樣的苦,加之心事重重,他略微發福的身材已經瘦了下去,不過倒是回複了以往的挺拔,加之他相貌帥氣,且懷有在部隊上練就的一些身手,早經在四零四監室裡深得一些犯罪嫌疑人的擁戴,有人直接稱他為“哥”,以便得到他的關照和保護。正在他愣神的當兒,好幾個犯罪嫌疑人提醒他:“哥,你自由啦!哥,你出去啦,你自由啦!”
我自由了?我真的自由了嗎?葉曉晨猶如剛剛從惡夢中醒來一般,隻覺得心兒狂跳,似乎要跳出胸腔之外。他看向同監室的人,轉著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用目光發出詢問,他看到有人朝他點頭,接著聽到了管教警察的催促聲:“三三三號,磨蹭什麼?”
有人主動幫葉曉晨收拾東西。
葉曉晨答應了一聲,臉上綻放出微笑,他瘦了,由於連日來不見陽光,皮膚倒是更白了,看上去比原先還要顯得精乾一些了,隻是由於胡子拉茬的,憑添了滄桑,抹去了幾分帥氣。他朝同監室的人抱了抱拳,道了聲“謝”,又朝兩、三個幫他收拾東西的人擺了擺手,然後猛地揮了一下手,將所有的什物都丟棄了,然後大踏步地朝監室門外走去……
葉曉晨邁出看守所的大門門檻,堅固而冰冷的大鐵門在他的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他看見就在不遠處,站著他的愛妻司靈蕊,還有他的爸爸葉維川,在他們的後麵,還站著一個人,他,就是摯友同時也是諍友夢獨,人們誤以為的葉曉南。
司靈蕊和葉維川像是多年沒有看到葉曉晨似的,趕緊迎了上去。
夢獨卻站著沒有動,他主動把這樣的多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時刻留給葉曉晨的親人們。
司靈蕊撲到了葉曉晨的懷裡,淚水如斷線的珍珠般一串串地流落下來。葉維川站在一邊,看著兒子消瘦的臉龐,眼裡的淚花兒也在打著轉轉。
一會兒過後,三個人朝夢獨這邊緩步走來。
此時,看守所內莫名地響起警笛聲。出於好奇,葉曉晨正欲回頭觀望,卻聽得夢獨的一聲高喊:“曉晨,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葉曉晨立時意會到夢獨話裡的意思,停住了差點兒扭過去的頭顱,對著夢獨,笑了起來。在監舍裡時,待在一起的在押人員們有時就會說起出看守所時的一些忌諱,其中就包括“走出大門後萬不可回頭”,雖然這裡不是監獄,但他們還是迷信地害怕會二進宮、三進宮甚至多進宮。
葉曉晨朝夢獨走去,夢獨迎了上來,兩人激動地緊緊擁抱在一起。
葉曉晨坐在了一塊大石頭上,脫掉了腳上的鞋子,穿上了司靈蕊從手提袋裡拿出的一雙新皮鞋。葉曉晨當然明白,這是希望他走出看守所穿新鞋走新路的意思。可是,他有些恍惚起來,穿新鞋走新路一般是給那些在監獄或少管所裡服刑完畢走出牢籠的人,他也跟他們一樣穿新鞋走新路,是不是說明他也是有罪之人?他不由問道:“我有罪嗎?我不是無罪釋放嗎?”可見,在很多人的眼裡心裡,他是有過罪的,最起碼原來的行為與犯罪無異。
夢獨趕緊說道:“曉晨,你想多了。你當然是無罪的,哪怕有些人被判了罪,也不一定真的有罪,真相也可能被黑暗掩蓋著呢。司靈蕊給你買鞋子,是她的心意,是以為你原來的鞋子穿不得了,她是愛你。”
司靈蕊衝葉曉晨點了點頭,晶瑩的淚水再度盈上她的眼眶。
離開看守所,進入欒糟縣城區,四人進了一家理發店,是夢獨和葉曉晨常去理發的那一家,手藝很得他們的認可。葉維川對葉曉晨說:“早點兒回家,你媽媽你妹妹她們都在家裡等著你盼著你哪,你媽媽流了不知多少淚。”說完,他便先一步踏上了回煙霞村的路。
理過發淨了麵的葉曉晨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清清爽爽,顯得年輕了幾歲似的,隻是,與夢獨站在一起,他還是顯出了年紀,眼皮有些鬆弛,眼角上還出現了淡淡的紋路,一副經過世事滄桑磨難的樣子;而夢獨呢,似乎停留在他們初相識的階段,若說有變,變的是眼神,極具慧眼的人會從他看人看物時的眼神裡看出他人生是經過顛沛流離的,是經過數不清的滄桑的,眼神裡的憂鬱比原來更多了些,但依然掩不住青春的鋒芒。
在鏡中兩相對照,葉曉晨忽有些頹喪。
夢獨撤出身體,葉曉晨便隻看見了自己的臉,其實,他比同齡人都是要顯年輕的,可是在夢獨的麵前卻顯出老相。他聽到夢獨對他說道:“曉晨,這段時間你得好好補補營養,狀態會越來越好的。”
葉曉晨說:“補歸補,我是再不願把自己補胖了。”
司靈蕊聽得了他們的對話,怪自己想的不周,光想到得給愛夫大魚大肉地吃,卻沒想到如此吃喝是否益於身體,便說想到商場裡買些東西,她知道葉曉晨還要去洗浴,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結束的。於是,把手裡一直拎著的包給了夢獨。
葉曉晨說:“買兩瓶好酒。”
司靈蕊說:“酒?曉南哥早給你備了幾瓶呢。”
葉曉晨又說:“靈蕊,手裡拎著買的東西跑過來跑過去的不方便,要不你到車站附近的那家大商場買東西,那裡的貨基本都是正品,出了商場你先坐中巴客運車回家吧。我可是快兩個月沒洗過澡了,不把身上搓掉兩斤灰泥,決不罷休。”
夢獨加了一句:“不隻要搓掉灰泥,還要把黴運一起洗掉!”
“對,洗掉黴運,洗掉晦氣。”葉曉晨說。
司靈蕊點了點頭,看見愛夫精神狀態不錯,她的臉上露出微笑,笑著笑著,一層淚花兒蒙上了她的明眸。她轉了身,卻又頻頻轉過來,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愛夫。
夢獨把葉曉晨的理發款付給老板後,二人上了一輛人力運營三輪車,直奔一家洗浴中心。當三輪車途經葉曉晨曾經作為董事之一的養生會館時,葉曉晨叫停,夢獨付了車資。二人站在會館樓下。葉曉晨抬頭觀望,然後跟夢獨一起朝樓上走去。但是上至二樓,左拐時,兩扇大鐵門冰冷地將他們拒之門外。可以從大鐵門的柵欄裡看到裡麵一片狼籍的景象。人散樓空。葉曉晨不由地唉息了一聲,因沒了人氣,他才發現這樓竟是如此的悶音,他歎息,樓道裡的牆壁回彈出他歎息的聲音,那回音是失真的,卻有些悠長。
“沒什麼好傷懷的,過去了就過去了,我相信你葉曉晨還是一條漢子。走吧。”夢獨說道,說完這句話,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然可以講出為人做思想政治工作之類的話語,他想,設若放到自己身上,能說過去就過去嗎?在刑警隊的小獨屋裡,在看守所的監室裡,兩個多月的牢籠能是白蹲的嗎?每個人都能講出一串串人生的哲理,可是卻有無數的人,把自己的人生過得亂七八糟,又失意又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