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7-EP3:所羅門納(13)
馬蒂亞斯·貝爾蒙多拿著一支普通的圓珠筆,在自己的筆記本上潦草地寫著一些不成句的詞語。他偶爾會停下手中的筆、把另一些思路記錄在筆記本電腦上,這讓他的創作過程看起來並不是那麼一帆風順。用於思考的時間遠遠地超過的行動的時間,個中道理和尼克·西摩爾·帕克所了解的唯一藝術——殺人的藝術——有著異曲同工之處。計劃要周全,行動要果斷,時間就是金錢。
“是的,食屍鬼過去所熟知的常識可能將在未來的幾年內被摧毀。”帕克在乎的不是馬蒂亞斯的創作,而是這位演員展示出的立場和附加風險,“仔細想想,我們的【共識】被塑造成如今的模樣,也隻是幾十年之內的事情。人們總會把自己生來就見到的事情當做理所應當的,把年輕時的變化當做是革命性的,而把自己喪失了那份銳氣後所被迫接受的變化一概地痛斥為離經叛道的荒謬之舉。”
“因為技術嗎?”馬蒂亞斯·貝爾蒙多停下了打字的動作,若有所思,“那確實是全方位地改變著生活的東西,過去兩百年來的變化勝過了過去的千萬年。”
“不,不僅僅是技術本身……我也說不上來那是什麼。”帕克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是一個……體係,對。當體係裡麵的某個要素發生變化以後,其他的一切就全都被改變了,而且就算我們把變化的要素變回原來的模樣——根本不可能——環境也不能恢複到從前的樣子。”他喝了一口咖啡,含混不清地說道:“反對治療【食屍鬼病】的人類當中,就有很多人認為這樣做是褻瀆被食屍鬼所害的死傷者、無視了過去這麼多年以來的犧牲和奉獻……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食屍鬼群體內部的反對意見也很強大。”
“我以為你們在這裡有絕對的話語權。”馬蒂亞斯驚奇地打量著帕克,“你一直和我說自己是布加勒斯特食屍鬼的二號人物。”
帕克沒有反駁,那是事實,而且是他和麥克尼爾都認同的結果。“貝爾蒙多先生,我們食屍鬼內部的凝聚力是依靠著暴力而建立的,但當行使暴力的個體轉而主張去暴力化時,結果會大不相同的。我見過許多類似的案例……暴力手段配合上暴力宣傳的效果遠遠勝過溫和的宣傳,後者很可能會讓其他人產生一種【掌握暴力的群體已經衰弱】的錯覺。當然,比起這些事,更要命的是我們最近越來越被人類的衝突所影響了。”
據帕克所說,食屍鬼之中已經出現了明顯的意見分歧。麵對著從中東地區來到羅馬尼亞並逐漸向著布加勒斯特聚集的數千名難民,食屍鬼們嘗試著將危機轉化為機遇、改善自己的生活狀況。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就連亞曆山德魯·麥齊亞也沒有辦法說服食屍鬼們強行得出一個共同意見。
一部分食屍鬼認為,湧入歐洲的阿拉伯人難民和食屍鬼一樣是被歐洲人排斥的群體,而食屍鬼們該做的就是利用其中一些歐洲人的同情心來改變自身那堪比過街老鼠的形象;另一部分食屍鬼則主張一致對外,他們並不想看到自己的生活環境被另一群人給攪得天翻地覆。
“羅馬尼亞的人類和阿拉伯的人類對我們來說難道有什麼區彆嗎?”就在幾天前,麥齊亞主持的回憶上再一次出現了激烈的爭吵,幾名百夫長相持不下,“我們隻需要利用他們就好,管那麼多做什麼?”
“是啊,如果你想讓你的後人穿著長袍、戴著頭巾而不是像你現在這樣穿著短袖衫和牛仔褲上街,那你可以隨便表態支持保護那些阿拉伯人難民。”一名中年百夫長怒氣衝衝地堅守自己的立場,看他那怒發衝冠的模樣,其他食屍鬼都相信即便亞曆山德魯·麥齊亞發話也不能讓這家夥冷靜下來,“你們不想,對不對?那就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一群外來者身上。幾百年前,說著和我們一樣的語言、擁有同樣信仰的祖先好不容易才把這些來自中東地區的蝗蟲趕出我們的家園,然後你們就這麼回報他們的努力?”
“那是人類的問題,和我們沒關係。”在座的青年女性食屍鬼百夫長站出來反駁,“您真的把自己當做人類了不成?我們憑什麼要在他們自相殘殺的時候基於某種……可笑的道德立場,去支持其中一方?彆犯傻了,不管是哪一方勝出,他們都會繼續和我們對抗。”
【你們啊,都冷靜!】
戴著鳥喙麵具的帕克站了起來,他的發言讓眾人登時退縮了。在場眾食屍鬼當中唯一沒戴麵具的亞曆山德魯·麥齊亞默默地點了點頭,繼續一言不發地坐在主位上。首領的沉默令其他食屍鬼們都偃旗息鼓了,他們各自退回座位旁,等待著帕克的發言。
【人類希望消滅我們,這是從未改變的。】帕克心裡已經有了另一個推斷,但他還不能在彆人麵前說出來,至少不是現在,【所以,當他們開始互相鬥爭的時候,我們要做的是用儘可能少的投入謀取儘可能大的長遠利益。阿拉伯人難民進入歐洲是不可避免的,他們帶來的變化也一樣。局勢越亂,人類能在我們身上分配的時間和資源就越少,我們就越有可能得到更長時間的自由。】
“你就真的不擔心他們有朝一日——”那油光滿麵的中年食屍鬼百夫長欲言又止。
【這是必須要考慮的事實——來自中東地區的阿拉伯人食屍鬼認為他們先是阿拉伯人和神的信眾,而後才是食屍鬼。遺憾的是,我們不能指望羅馬尼亞人和我們達成類似的共識……能值得信任的,終究還是我們自己。】
嚴格來說,如果說帕克之前還在強迫自己基於食屍鬼的身份而相信自己所說的話,那麼自從島田真司向他展示了食屍鬼被【變回】人類的可能性之後,繼續扮演自己在食屍鬼社會內的角色對他而言步履維艱。塑造人類和食屍鬼這兩個對立群體的壁壘,正在被現實摧毀,而食屍鬼自身的認同也經受著挑戰。彆說什麼趁亂獲利,如果幾年之後食屍鬼們還能涇渭分明地保持現在的模樣,那已經是一種奇跡了。
儘管亞曆山德魯·麥齊亞強調要用和平手段爭取共存、在同他們的人類盟友合作的前提下安然無恙地生活在人類社會中,這些主張竟都不能使更多的食屍鬼放下武器、主動冒充患有【食屍鬼病】的病人。世代相傳的舊觀念看似不堪一擊,到這時才展現出驚人的韌性。
邁克爾·麥克尼爾錯了。他或許可以短暫地利用外界的壓力改變一部分食屍鬼的認知,但他不能做到同時改變所有食屍鬼的想法。
這樣看來,食屍鬼的命運完全寄托在了他們的人類盟友身上。等到美利堅合眾國有朝一日正是將食屍鬼定義為【病人】後,它的盟友們大概也會紛紛效仿,那時人類和食屍鬼的戰爭就將接近尾聲,前提是消除食屍鬼危險性的手段在那時已經成熟。就目前而言,島田真司還不敢保證他的治療方法能夠根除隱患,因此帕克也不想以身涉險。除非戰鬥徹底結束,不然,他作為食屍鬼而掌握的一切暴力都是最好的護身符。
“說起來……”
從回憶中抽身的帕克豎起了耳朵。
“……沒有人會在乎你們對各種問題的看法,但這些問題又或多或少地影響著你們。”馬蒂亞斯·貝爾蒙多念念有詞,“您有什麼打算?我是說,長遠一些的。”
“不知道。”帕克收斂了擺出來的假笑,“認真地講,等到我們的全部事業結束,那時我們所能做的也僅僅是和人類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而已。這是人類生來就有的,卻需要我們用漫長的時間去爭取。我想,隻需要在乎那些煩惱而不是隨時擔心自己被抓出來、砍掉腦袋,也是一種幸福吧。”
“僅對您而言。”
“我承認,可人總是得向前看的。”帕克放下了空空如也的咖啡杯,“一個困難接著一個困難,這就是人生啊。從生到死,隻要這人還活著,都是要賣力地為了活下去而拚命的,哪怕代價是不停地奪走彆人的性命。不知道您有沒有從阿拉伯人難民入境的現象中找到一些靈感呢?我聽說您創作的虛構故事所處的時代背景離中世紀更近一些。”
馬蒂亞斯正要回答,屋裡傳來了訪客按門鈴的聲音。頭發變長了不少的法蘭西演員搖了搖頭,擱置下手中的工作,到門前的對話窗口設備附近一探究竟。他見有人來訪,便讓帕克先躲起來:食屍鬼的真麵目可不能被公之於眾。帕克聽聞此事,頓時心驚膽戰,拔腿就跑,一溜煙地消失在了客廳中。
少頃,披著一件厚實的睡衣的馬蒂亞斯·貝爾蒙多閒庭信步地穿過自己的花園,來到了宅院外。他打開外門,不出所料地見到了戴著墨鏡的麥克尼爾。
“哎呀,我本該提前告訴您的。”麥克尼爾連忙道歉,“出差回來的路上正好經過這裡,一時興起……”
“請進吧。”馬蒂亞斯沒怪罪他,“最近這裡的治安變得非常糟糕,讓我簡直不敢相信它就是布加勒斯特。羅馬尼亞人的名聲要一落千丈了,可這還隻是一連串麻煩的開始。”
“我完全同意——事實上,我帶來了一些勁爆的內幕消息,也許這會對您和我的事業產生一些不可估計的影響。”麥克尼爾和馬蒂亞斯有說有笑地進了屋,再換上拖鞋,“上個星期我路過難民營地的時候就聽到過風聲,但我還不太敢相信。最近呢,我在美國的朋友和我聊了這些困擾著全歐洲的棘手社會議題,我們在某一個趨勢上形成了共識。”
留著兩撇小胡子、把頭發像過去的貴族一樣整齊地梳理在腦後的歌劇演員很紳士地請麥克尼爾先坐下,然後他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繼續工作。
“什麼共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