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勒緊脖子的楊凝性滿臉漲紅,隻得使勁拍打背後那人的胳膊,希望對方手下留情,都是不認識的朋友,何必拳腳相向。
白衣少年似乎火氣不小,非但沒有鬆開胳膊,反而一個氣沉丹田,稍稍挪步,扯得木茂兄身體後仰,後背幾乎要地麵持平。
楊凝性當真有點頭暈眼花了,艱難開口道“好人兄,管管,趕緊管管,彆見死不救,你這學生天生神力,出手太重……”
隻瞧見個少年麵容的家夥,眉心一粒紅痣,滿臉殺氣,白衣少年轉頭望向鄭大風,雙膝微曲半蹲,先是手上一個狠狠擰轉,勒得楊凝性直翻白眼,也不去管死活,隻是燦爛笑道“大風兄!”
鄭大風笑道“多年不見,崔老弟還是一位翩翩美少年。”
要論交情,鄭大風自然還是跟老廚子、魏山君關係更好,三人對這隻大白鵝都比較忌憚,隻能說不疏遠,也不如何親近。
鄭大風問道“怎麼來這邊了?”
崔東山咧嘴一笑,山人自有妙計。
陳平安提醒道“東山,差不多了,再這麼下去,木茂兄就要裝死了,回頭找我訛一筆藥費。”
崔東山這才鬆開胳膊,將木茂兄扶起,後者一手揉著脖子,咳嗽不已,崔東山就幫著敲打後背,笑眯眯道“怪我,太熱情了,實在是對木茂兄神往已久,這不一見麵就情難自禁,木茂兄不會記仇吧?”
楊凝性尷尬笑道“不會不會。”
在練氣士和凡俗夫子的眼中,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練氣士一旦開始登山修行,就會看到了一個嶄新天地。
豁然開朗,如開天眼,四周人物,纖毫畢現,睫毛顫動,衣衫細密針眼會大如漁網的網格,女子言語時魚尾紋的顫動幅度,清晰可見,她們臉上塗抹脂粉的縫隙,如縱橫交錯的田埂。
附近的腳步聲,甚至是每一次呼吸,心跳聲,落在修士耳中,都會響如雷鳴。
所以每一位練氣士,在修行之初,都需要去適應這種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此外一切術法神通,還有劍修的飛劍,多多少少,都會牽扯到一些氣機漣漪,
修道之人,麵對這點蛛絲馬跡,就像凡俗夫子坐在水邊,有旁人投石入水,激起的水花和蕩漾的水紋,就是天地間的靈氣漣漪。
所以有人神不知鬼不覺靠近酒桌,已經讓這個楊凝性倍感意外,自己竟然還會被人偷襲,勒住脖子,毫無還手之力,更是嚇了一大跳。
這裡是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數的五彩天下,又不是大野龍蛇處處蟄伏的北俱蘆洲。
我要這元嬰境有卵用?!
一張酒桌,陳平安,鄭大風,崔東山,楊凝性,剛好一人一條長凳,不過崔東山死皮賴臉與那位木茂兄擠一條凳子,肩膀一撞,嬉皮笑臉道“木茂兄,小弟我略懂相術,看得出來,你運道那麼好,正值運勢命理兩昌隆的大好時節,到了這邊,肯定是有大收獲了,咱哥倆不如坦誠相見,擺開地攤,來場以物易物的包袱齋?”
楊凝性赧顏道“說來慚愧……”
崔東山抬起雙腳,一個身形擰轉,再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很快就再次狠狠勒住木茂兄的脖子。
楊凝性立即說道“並非那麼慚愧,其實小有收獲,包袱齋做得,怎麼就做不得了!”
他娘的,不愧是好人兄帶出來的學生,都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說翻臉就翻臉,比翻書還快,當年在鬼蜮穀,好人兄也不曾這般不講江湖道義啊。
陳平安也不理睬崔東山的荒誕行徑,隻是端起酒碗,跟鄭大風磕碰一下,各自飲酒,就當是以這場熱鬨當下酒菜了。
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就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崔東山坐回原位,“不著急擺攤,先把酒水喝到位了。”
先生不太喜歡說自己的遊曆過程,偶爾提起一些山水故事,往往也是幾句話就帶過,但是這個木茂兄,先生還真就很是多說了幾句。
而且聊起那個黑衣書生,先生在言語之時,臉上頗多笑意。
早年在北俱蘆洲,陳平安曾經與薑尚真重逢,後者泄露天機,那個被譽為“小天君”的雲霄宮楊凝性,是當之無愧的天生道種,而且要做那無比凶險的斬三屍之舉,打算將心中惡念聚攏凝為一粒心神芥子,再將其斬出,如此一來,等到楊凝性將來打破瓶頸,從元嬰躋身玉璞,期間心魔作祟一事,心關阻礙就會小很多。
斬三屍之舉,算是道家的一條獨有登天路,佛門亦有降服心猿意馬一途,有異曲同工之妙。
恰好這兩事,陳平安都親眼見過,除了楊凝性,還曾在荒郊野嶺,遇到過一位鑿崖壁為洞窟道場的白衣僧人,常年與一頭心猿作伴。
至於黑衣書生說自己與陳平安並肩作戰,一起分賬掙錢,確實不算假話,雙方在鬼蜮穀一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相互算計,最終各有收獲,隻說楊凝性得到了老龍窟那條“相當值錢”的金色蠃魚,而“相當值錢”這個說法,可是從薑尚真嘴裡冒出來的評價。
能夠讓薑尚真都覺得值錢的物件,不得是名副其實的價值連城?
所以這筆賬,陳平安時隔多年,卻一直記得很清楚,原來到頭來辛苦一場,還是自己小賺,木茂兄偷偷摸摸掙了大頭?
楊凝性見那姓崔的白衣少年,從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折扇,雙指一撚,啪一聲打開,四個大字,以德服人。
敢情是遇到了同道中人?
“木茂兄,小弟我有一門獨門秘術,可以幫你脫離楊凝性的控製。不然看似逍遙自在,到頭來依舊免不了為他人作嫁衣裳,修行艱辛,結果就是桌上的一盤菜,何苦來哉。”
崔東山滿臉誠摯神色,語重心長道“不如咱哥倆做筆大買賣,如何?這樣的包袱齋,天底下獨一份的。千萬要珍惜啊,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兒。”
楊凝性笑著搖頭道“崔兄何必誆我,即便白裳這樣的大劍仙,斬得斷紅繩姻緣線,也斬不斷這種大道牽引的因果線。”
崔東山使勁搖晃折扇,嗤笑道“術業有專攻,白裳算哪根蔥。”
楊木茂轉頭望向陳平安,疑惑道“好人兄,這位崔仙師,真是你的學生,而不是領你上山的傳道恩師?”
陳平安笑道“是學生。”
崔東山擰轉折扇,換了一麵朝向楊凝性。
不服打死。
楊凝性瞥見上邊的那四個大字,一個身體後仰,滿臉驚恐狀,趕緊抱拳說道“難怪與崔道友一見傾心,原來寥寥兩語,便道出了我的心聲,楊木茂的立身之本,處世之道,儘在崔道友兩邊扇麵上的八字之中。”
崔東山從袖子裡掏出一隻青瓷小碟,再抬起袖子抖了抖,掉出些桃片蜜餞,望向先生。
陳平安搖搖頭,崔東山便撚起一塊蜜餞放入嘴中,再將瓷碟推給鄭大風,含糊不清道“大風兄趕緊嘗嘗看,很稀罕的美食,以後就會很難吃到了。”
鄭大風也就不客氣了,抓起蜜餞入嘴,才一嚼,就立即嚼出了門道,嘖嘖稱奇道“好手藝。”
陳平安拿起瓷碟,遞給楊凝性,後者小心翼翼以雙指撚起一塊蜜餞,瞧著像是以桃乾製成,陳平安再將瓷碟放回鄭大風身前,這才隨口問道“木茂兄,接下來你是怎麼個打算?”
楊凝性細嚼慢咽,驀然神采奕奕,原來自己的一魂兩魄,竟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受益匪淺,就像吞咽煉化了一爐的靈丹妙藥,眼角餘光打量著那隻瓷碟,還有三塊蜜餞呢,嘴上說道“繼續閒逛,既然是從南方來的,就準備再去北邊看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位雄才偉略的明君,請我當個國師啥的。下次好人兄路過,我來當東道主,必須盛情款待!”
陳平安點點頭。
楊凝性問道“好人兄,我與崔道友擺完攤子,可就真走了。”
陳平安還是隻有點頭。
楊凝性見好人兄油鹽不進,隻得硬著頭皮問道“真不邀請我進入避暑行宮?說不定我一個熱血上頭,就留下了,不是劍修,當個客卿總是可以的,也好為飛升城和隱官一脈,略儘綿薄之力。”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笑嗬嗬道“避暑行宮廟小,哪裡容得下韜略無雙的木茂兄,強扭的瓜不甜,我看就沒有必要挽留了吧。”
“不甜?怎就不甜了,如桌上蜜餞這種吃食,若是一年能夠吃上兩三次,硬掰下來的苦瓜都能甜如蜜,再說了,好人兄又不是不了解我,出門在外,最是能夠吃苦了,當了避暑行宮的客卿,俸祿都不用給的。”
楊凝性強行咽下那些在嘴中迅速嚼碎的蜜餞,悄然運轉小天地靈氣,將其分彆牽引去往幾處本命氣府“儲藏起來”,再伸手去瓷碟那邊,想要再來一塊,結果被崔東山合攏折扇,重重一敲手背,打得楊凝性悻悻然收手。
“木茂兄何必舍近求遠,一個白撿的現成便宜都不要,怎麼當的包袱齋。”
崔東山扇動清風,微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去過了北邊,當了護國真人,有了自己的一塊地盤,扶植起個傀儡皇帝,等到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才去找那雅相姚清或是國師白藕的某個嫡傳弟子,好與青冥天下的那個青山王朝各取所需,悄悄談成一樁買賣吧?你是為了自保,青神王朝可以得到一大塊飛地,以及多個藩屬仙府,相信以木茂兄當下的運勢,希望還是很大的。”
楊凝性收斂神色,默不作聲。
崔東山趁熱鐵道“但是距離下次開門,還有不少年頭,木茂兄的元嬰境,一路遠遊,看似四平八穩,可既然會在今天遇到我,保不齊明天就會遇到誰,又既然遇到我是天大的好事,下次再遇到誰,照理來說,就要懸了。事先聲明,這可不是我咒木茂兄啊!”
陳平安由著崔東山在那邊蠱惑人心。
崔東山反複說黑衣書生運道好,其實是大實話,如果運氣差一點,作為楊凝性所斬三屍之一,本該早就煙消雲散了。
這也是當年陳平安與黑衣書生離彆之際,為何會有一種雙方“經此一彆、再無重逢”的傷感。
楊凝性笑了笑,望向陳平安,“好人兄,我還是信你更多,你不如與我說句準話,這位崔道友,當真有兩全其美之法?”
陳平安點頭說道“有,但是依舊算不上什麼一勞永逸的法子,不過保證木茂兄無需找那‘姚雅相’,便能憑空增加數百年道齡,想來問題不大,在這期間,如何與楊凝性相處,能否躋身玉璞境甚至是成為仙人,將來又能否找到那個打開死結的破解之法,就得看木茂兄自己的機緣與運道了。”
楊凝性好像吃了顆定心丸,撫掌讚歎道“果然還是好人兄買賣公道,童叟無欺。”
彆的不說,這位好人兄,防人之心極多,主動害人之心絕無。這不是好人是什麼。
眼前這個擁有楊凝性一魂兩魄的木茂兄,之所以會來五彩天下這邊曆練,其實是楊凝性出人意料,選擇了一條更加高遠的大道。
尋寶撿漏什麼的,修行破境之類的,都是障眼法,要與青神王朝的首輔姚清搭上關係,等到重新開門,就去往青冥天下,拜會那位道法通玄的“雅相”姚清,才是真正稱得上“大道前程”的追求。
此事既是真身楊凝性的一道旨意,作為三屍之一的“木茂兄”,違抗不得,何況此舉也是黑衣書生的一種自救。
因為一旦謀劃落空,楊凝性就隻能退回去一步,收回、煉化、融合身為三屍之一的“楊木茂”,重新歸一為完整的楊凝性。
一旦黑衣書生與姚清談不攏,無功而返,楊凝性自有手段,使得人間再無木茂兄。
陳平安突然問道“真正的楊凝性,是不是早已通過桐葉洲進入五彩天下,又秘密去往青冥天下了?”
黑衣書生神色黯然,抬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擦拭嘴角,眼神晦暗不明,凝視著桌上碗中酒水的那點清淺漣漪,“顯而易見,我唯一的退路,早就被那家夥堵死了。以楊凝性的心性,豈會放任我不管,由著我這個他最瞧不上眼的壞胚子,投靠白玉京。不出意料的話,他已經身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某個地方,開始修習道法了。”
他抬起頭灑然一笑,手掌托起白碗,輕輕晃動,“酒水再好喝,也隻在一碗中。不過沒什麼可惋惜的,終究是好酒。”
崔東山唉聲歎氣道“姚清可行,楊凝性卻未必可行。論資質,論根骨,論福緣,北俱蘆洲的小天君,比起姚清的得天獨厚,還是要遜色不少。當然木茂兄要是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我也攔不住。”
道門斬三屍的證道手段,既玄妙又凶險,不是誰都能做成的,曆史上不少走上這條道路的道門高真,都功虧一簣,後患重重。
即便成功,對於道人自身而言,當然是裨益極大,可對於那三屍而言,往往就是一種身死道消,下場形同被大煉之本命物,重歸魂魄,人生一世,短如草木之秋。
但是道家曆史上,也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例外,例如青冥天下,在那個湧現出一大撥“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首輔姚清,道號“守陵”,這位經常受邀去白玉京玉皇城講課傳道的道門高真,便做成了一樁壯舉,姚清不單單是斬卻三屍而已,且憑空多出了三位“屍解仙”,皆登仙籍,一人三法身,共同修行,大道戚戚相關,又能井水不犯河水,姚清在陰神和陽神身外身之外,等於額外多出了一仙人兩玉璞的“大道之友”,從三屍中脫胎而來的三位修道之士,與鬼仙相似卻不相同。
而作為“本尊”的姚清自己,更是一位飛升境巔峰修士。
陳平安問道“你那兄長楊凝真,是打算在五彩天下躋身山巔境,然後去找白藕,希望讓她幫忙喂拳?”
楊凝性搖頭笑道“這就不清楚了,我那兄長的想法,總是天馬行空,讓外人難以揣測。”
青神王朝的國師白藕,是一位女子純粹武夫,腰彆一支手戟“鐵室”,她是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三人,毋庸置疑的止境神到一層。
楊凝性好像終於下定決心,“這筆買賣做了!即便還有幾分藕斷絲連,總好過牽線傀儡。如此一來,我也自由他也輕鬆,楊凝性在那白玉京更能心無旁騖修行大道,於我楊木茂於他楊凝性,長遠來看,終究都是好事。”
小陌一直待在店鋪裡邊,仔細翻看牆上那些無事牌。
崔東山使勁招手道“小陌小陌,快來快來。”
小陌快步走出店鋪,笑問道“崔先生有事?”
崔東山笑問道“小陌你能否看到那條主次分明的因果線?”
小陌瞥了眼黑衣書生,點點頭,“看得出來,這條紫金道氣的因果長線,一直蔓延到了天幕,與彆座天下某人,形成早年被道士稱為‘一線天’的光景。
”
一般情況,小陌從不會主動探究他人的心弦,也無所謂對方的境界高低、師承來曆。
因為沒必要。
遠古時代,許多因為各種原因隕落人間的神靈,如果罪罰不是太重,舊天庭就會準許那位神靈以戴罪之身,行走天下。
這就是一部分人間地仙、重新登天的肇始。
天垂長線,牽引大地。
這便是所謂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小魚隨便遊走其中,修成了道法、成了氣候的“大魚”,到死都難以掙脫束縛。
後來那位小夫子的絕天地通,很大程度也是因為此事。
聖人以自身大道,分開天地,而這位禮聖的代價,就是不得躋身十五境。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願意。
遠古時代,因為這等天地異象,被一小撮福至心靈的道士,無意間發現了某些循環有序的道法流轉,後世便逐漸演化出了諸多條道脈,比如其中就有望氣士。
崔東山問道“能斬開?”
小陌點頭道“如今‘天不管’,徹底斬斷這條長線都可以,何況就算是當年,我也不是沒做過這種事情,保證可以毫發無損。如果這位楊道友,心狠一點,舍得以跌幾境的代價換取自由身,我可以幫忙從其道心之中,剮出那小半粒道種,然後是保留此物,有朝一日交還舊主人,算是一筆賬兩清了,還是再心狠一點,讓我幫忙一劍擊碎道種,壞了那人的大道前程,都沒問題。”
陳平安眯眼笑道“木茂兄,怎麼說?”
黑衣書生搓手笑道“暫時斷開因果線就行了,老話說得好,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於是咱們這位木茂兄,開始凝神屏氣,已經做好了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山河崩碎之類的心理準備,幾件楊凝性留給自己的本命物,都已在各大氣府內蓄勢以待,收攏各地道氣,如兵馬聚集,紛紛勤王,趕赴某個至為關鍵的“京畿重地”,嚴陣以待,免得一不小心就跌境,傷及大道根本。
結果那個被崔道友稱呼為“小陌”的家夥,就隻是走到他身邊,在頭頂處,五指張開,手腕擰轉,好像輕輕一扯,就收工了。
黑衣書生還耐著性子等了片刻,見那小陌已經落座在空凳子上邊,這才一頭霧水試探性道“這就完事了?”
這個黃帽青衫的青年修士,當自己是位飛升境劍修呢?
他娘的好人兄你莫不是故伎重演,聯手做局,合夥坑我一場?
陳平安笑道“不妨好好感受一下自身天地氣象,尤其是仔細瞧瞧那小半粒道種的動靜,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崔東山趕緊來到小陌身後,抬起手肘給小陌先生揉肩,“辛苦,太辛苦了,此次出手,損耗不可估量!”
小陌倒是想說一句不辛苦,隻是舉手之勞,不過忍住不提,反而比較辛苦。
片刻之後,黑衣書生再無半點玩笑神色,臉色肅穆,與陳平安問道“如何報答?”
陳平安笑道“以後路過某處寶地,楊國師記得儘地主之誼。”
黑衣書生抬起一隻手,攤開手掌,承諾道“在重新開門之前,我要是真當了某個新王朝的護國真人,可以變著法子送給飛升城五十萬人口。”
崔東山望向先生,眼神詢問,這樁買賣虧不虧本?要是並未掙錢,就由學生出馬,與這位木茂兄撒潑打滾一番了。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有賺,回頭你們倆的包袱齋,
黑衣書生如釋重負,仿佛一顆壓在道心之上巨石被搬遷一空,道心憑此瞬間澄澈幾分,竟然依稀摸著了一份破境契機,如竹筍剝落現出一竿山野青竹的雛形,壓下心頭驚喜,神色複雜道“從今天起,我就是名副其實的楊木茂了。”
果然每次遇到好人兄,就一定有好事。
當下也就是有外人在場,不然就要與他勾肩搭背,發自肺腑說一句“好人兄真乃吾之福將也”。
陳平安抬起酒碗,說道“木茂兄,我這次算是主動攬事上身,那麼下次江湖重逢,可彆讓我做那亡羊補牢的改錯勾當。”
楊木茂大笑道“為人豈能不惜福。”
鄭大風笑著聚碗,“那就在座各飲十分。”
陳平安喝過一碗酒,問道“蜀中暑來過飛升城了?”
楊木茂搖頭道“沒有,不然就他那排場,這邊早就路人皆知了,蜀中暑與我們兄弟二人大大不同,豪門子弟嘛,既嬌氣又貴氣,出門在外,講究賊多。”
“而且這家夥就是個憊懶貨,不愛挪窩,命好,修行一事,人比人氣死人,一天晚上跟我喝酒,說打算躋身玉璞境了。等到第二天,真就給他隨隨便便躋身了玉璞境,楊木茂甚至無法確定,蜀中暑到底是厚積薄發,還是一時興起。”
其實幾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心知肚明,不管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還是略遜一籌的候補十人,隻要是在榜上的,都是大道可期的存在。
隻要在修行路上,彆太目中無人,得意忘形,就不會遇到太大的意外,可以稱之為板上釘釘的“飛升候補”。
就像寧姚,斐然,如今就已經是飛升境,而且都還是劍修。
一個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一個蠻荒共主。
若是純粹武夫的話,就都有希望躋身止境歸真一層,甚至有機會去爭取一下傳說中“有此拳意,我即神靈”的“神到”。
陳平安隨口道“他對飛升城觀感如何?”
楊木茂毫不猶豫道“很好啊,好到不能再好了,蜀中暑當初之所以會跑來五彩天下,就是埋怨爹娘當年不準他去劍氣長城遊曆,蜀南鳶哪裡敢放行,所以不曾去過劍氣長城,被蜀中暑引以為生平第一大憾事,蜀洞主對此極為愧疚,所以瞞著道侶,偷偷讓這個獨子下山。”
陳平安疑惑道“是一位劍修?”
楊木茂點頭道“確實是劍修。”
因為蜀中暑已經在超然台邊境,與一撥犯禁修士遞過劍,而且並未斬儘殺絕,所以蜀中暑身為劍修一事,也就沒什麼忌諱了。
而且蜀中暑擁有了兩把本命飛劍,一把“三伏”,一旦祭出,烈日炎炎,大地炙烤,方圓百裡之內,靈氣熏蒸,另外那把“黃梅天”,剛好與之本命神通相反,大雨磅礴,天地晦暗,雨水中煞氣極重,練氣士置身其中,如同被困於陰風陣陣的古戰場遺址。
隻是兩把飛劍的品秩,暫時還稱不上自成小天地。
陳平安看了眼小陌。
小陌點點頭,是真心話。
陳平安繼續問道“能不能捎句話給蜀中暑,超然台願不願意與飛升城締結盟約?”
楊木茂想了想,“這就比較難說了,蜀中暑這家夥實在太懶散,即便對飛升城極有好感,卻未必願意搞些盟約什麼的。”
“蜀中暑打小就有個習慣,隻要是他主動去做的事情,就會追求某種極致,那就一點都不懶了。”
“如果真與飛升城成為盟友,他說不定會主動要求擔任這邊的供奉,首席供奉是當不成了,就退而求其次,撈個次席當當嘛。
估計你們刑官隱官泉府三脈,不出一年,所有人就都會被他煩死。”
“極致?”
陳平安疑惑道,“打個比方?”
楊木茂說道“比如背誦道藏。”
陳平安驚訝道“全部?”
楊木茂點頭道“全部!”
陳平安就像聽天書一般,將信將疑道“三洞四輔十二類,總計一千兩百多卷,雖說版本眾多,但是最少的,也該有大幾千萬字吧?”
楊木茂點頭道“對啊,他還專門挑選了一個字數最多的道藏版本,雖說自幼看書就過目不忘,能夠一目十行,但是蜀中暑的娘親,當年差點沒心疼死。而且背到一小半,蜀中暑確實就有點‘頭疼’了,畢竟那會兒剛剛開始修行,境界不高,還隻是個下五境修士,就被蜀南鳶破例擺出當爹的架勢,再不準他背書,不然就家法伺候去祠堂打地鋪了,蜀中暑就轉去用心修行了半年,很快躋身了中五境,才開始繼續背書,最終還是被他全部記住了,如今可以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崔東山嘖嘖稱奇,“有前途。”
鄭大風揉著下巴,唏噓不已,“現在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活潑生猛。”
陳平安會心一笑,懂了,蜀中暑還是個有強迫症的,有點類似黃花觀的劉茂。
楊木茂流露出一種頗為羨慕的神色,“傳聞那位符籙於仙,有次路過流霞洲,在天隅洞天歇腳,見著了那個剛開始背書的年幼蜀中暑,起了愛才之心,隻是蜀中暑的娘親不舍得讓兒子去當什麼道士,再者在那位婦人看來,當時於玄透露出來的意向,隻是收取蜀中暑為嫡傳,又不是那個關門弟子,蜀中暑畢竟是獨子,未來肯定還要繼承天隅洞天,所以拜師收徒一事,就沒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