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座祖師堂擁有兩把椅子的,都在情理之中。所以一些個中途臨時增添座椅落座的,反而比較惹人注意,比如中土玄密王朝鬱氏的女子武夫,鬱狷夫。
尤其是那劉幽州。好家夥,這可是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劉聚寶的獨子!
有好事者評論,如果說那幫吃飽了撐著的男子,都是奔著蒲山黃衣芸、大泉女帝她們來的。
那麼至少半數的仙子,可就都是奔著劉幽州而來!什麼榜下捉婿,算個屁,能跟直接給劉氏當兒媳婦媲美?
此外還有大崇王朝的工部侍郎師毓言,一個據說已經浪子回頭的昔年癡情種。
為了給雲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一位仙子捧場,不惜動用公款,差點被震怒的皇帝陛下,直接下令拖出去砍頭拉倒。
就是這麼個出身官宦世族的年輕人,本該細皮嫩肉才對,不曾想曬得漆黑,身材結實,讓人一下子都沒認出來。
書房內,還有皚皚洲唯一一位止境武夫沛阿香的嫡傳弟子,出身雷公廟的女子宗師,柳歲餘。
她站在桌旁,看著桌上一幅出自劉幽州手筆的“傳世畫作”。柳歲餘笑道“這幅畫要是被陳平安或者曹慈看到,估計你要吃不了兜著走。”
原來劉幽州畫了一幅名動天下的功德林“青白之爭”。
白衣曹,青衣陳。
倆止境武夫,就跟市井潑皮鬥毆一般,扭打在一起,其中曹慈,鼻青臉腫。
劉幽州咧嘴一笑。
柳歲餘問道“跟雲岩國秦氏皇帝談好了,你真打算將一國出產的墨錠都給包圓了?”劉幽州點頭道“墨出雲岩,獨步一洲。這麼好的墨,肯定不愁銷量,以前不太掙錢,隻是受限於銷路太過單一。剛好我們劉氏最不缺的,就是商貿航線,無非是
在家族渡船的單子上邊,加上雲岩墨一項,又不占多少地盤。我粗略算過,利潤不低。我隻擔心幾十年過後,銷路徹底打開了,雲岩墨的產量反而跟不上。”
柳歲餘打趣道“生意經真是天生的?”
劉幽州笑道“隻是看得多了。”
柳歲餘一笑置之。劉幽州突然問道“柳姨,除了幾個洲是想要跟蠻荒天下報仇雪恨,中土神洲、流霞洲呢,你說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人,那麼願意打仗?他們怎麼一點都不怕死呢。
”柳歲餘隨口說道“血性,利益,名譽,總歸是各有各的理由。隻說山上的練氣士,能夠被祖師堂年譜記錄在冊,就是個不容小覷的理由。至於山下朝廷的武將士
卒,自然想著能夠在沙場建功立業,大概覺得可以進族譜和地方縣誌,是一件很光耀門楣的事情吧。”
劉幽州輕輕歎息一聲,繼續吃著螺螄粉,書房內響起呲溜聲。
柳歲餘好奇問道“顧璨說的那件事,考慮得怎麼樣了?”
劉幽州說道“再等等看。”
柳歲餘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多嘴一句,最好彆跟顧璨這種人走得太近。你如果不是劉幽州,還好說。”
劉幽州說道“我要不是劉幽州,顧璨還找我做什麼。”最近柳歲餘又從鬱狷夫那邊套出些話來,知道了更多的內幕,那場發生在蠻荒天下的狹路相逢,浩然這邊,是曹慈負責先手,勢不可擋。不過最後收官的,奠定勝局的修士,卻是白帝城的顧璨,正是他的一記神仙手,配合曹慈遞出的十一境一拳,才打破僵局。心性堅韌如鬱狷夫,與柳歲餘聊起這件事,都有幾分心有餘
悸,由此可見,那場廝殺的凶險程度。
蠻荒天下那邊,占儘天時地利,有竹篋,流白,秋雲,魚素,窈窕,子午夢,金丹,元嬰,玉璞,瀲灩。
浩然天下這邊,唯有人和相對占優,有曹慈,傅噤,元雱,顧璨,鬱狷夫,純青,趙搖光,須彌,許白。
當然還要外加一位道號崩了真君的薑尚真,和一個飛升境散仙,道號青秘的馮雪濤。
風來海立,雲抱山行。
拂曉時分,一身道士裝束的劉茂,與一位儒衫男子,在桐葉洲西海邊並肩而立,帶著淡淡腥味的海風撲麵而來。
後者做出一個古怪姿勢,他伸出一隻手,掌心朝上,再抬起一隻手,掌心朝下。
先前在那雲岩國京畿之地的一處赤縣,被崔東山找到了一位由桐葉洲文運凝聚而成的書生。
此人給自己取了個不知是化名還是道號的說法,稗官。
如今他已是仙都山密雪峰的客卿,比較古怪,並非是青萍劍宗的記名客卿,有點類似家族清客的身份。
崔東山承諾此人,以後可以一起去中土文廟,找經生熹平請教學問。
劉茂從懷中摸出一本經由文廟許可刊印的天象列星圖。他們身後不遠處就是那座海龍山。在山中道觀內,作為最大香客和金主的崔東山,秘密建造出兩座建築,分彆用來夜觀星象和測量東海水運。劉茂如今已經結丹,等到大泉王朝工部公務結束,他就會來此修道,幫助崔東山秘密打造出一架天象儀和地動儀,圖紙當然都是崔東山繪製而成,精通術算的劉茂至多就是負責…
…打雜和兩架儀器的後期維護。
稗官問道“龍洲道人,你何時歸還那些雕版?”
劉茂憋屈不已,總不能說那崔宗主是在血口噴人,故意栽贓嫁禍吧?
稗官退讓一步,“我可以花錢買回。”
劉茂既然不能解釋什麼,就乾脆破罐子破摔了,“免談。”
稗官皺眉道“真是你偷走的?!”
好似滿褲襠黃泥巴的劉茂,深呼吸一口氣,“隨你怎麼說。”
稗官蹲下身,掬水在手。
唯有大水通海,才能稱之為瀆,但這還隻是必備條件之一。就像大泉王朝的埋河,蒲山附近的入海沛江,“東海婦”寇渲渠,與當地水神青洪君,就未能成為江水正神,再有那條長達萬裡的燐河,就隻有幾位河伯,金玉譜
牒上邊的神位,最高隻有從七品而已。但是浩然天下,有兩條水脈不過三四千裡的入海江河,依舊獲得了大瀆稱號。
稗官將手心海水重新歸還大海,說道“聽說劉觀主所在的大泉王朝,有一座極具規模的山上船塢?另外還有一座正在建造?”
劉茂點頭道“陛下雄才偉略,眼光極遠。”這種建造仙家渡船、尤其是跨洲渡船的船塢,極其耗費國力,可能需要耗時五年到十年,才能建造出一個渡船胚子,距離真正“下水”,更有很長一段時日。自己
來打造跨洲渡船,這在桐葉洲是開創性的舉措,可謂破天荒了。
稗官說道“比起寶瓶洲的大驪王朝,差距仍然不小。”
劉茂說道“這麼說,沒意思。”
彆說是大泉王朝,就算是浩然天下的舊十大王朝,又有誰能夠像大驪宋氏那樣,持續不斷打造劍舟和山嶽渡船,就跟……放風箏和下餃子似的?
劉茂想起一事,先前崔東山帶他去往雲岩國途中,曾有一問。桐葉洲曾經屬於大洲,本土修士一個個眼高於頂,但是偏偏這麼個地方,既無一艘跨洲渡船,也從不想著擁有一條大瀆,這般閉關鎖州,難道真的隻是喜歡窩裡
橫?桐葉宗杜懋也好,玉圭宗荀淵也罷,他們都不是笨人吧?如果將一座桐葉洲陸地,看成是一座山,你覺得此舉?
當時劉茂不假思索,便有兩個字脫口而出,“封山。”
崔東山點點頭,“誰說朽木不可雕,分明可以嘛。”桐葉洲的宗門,故意不去劍氣長城,未能從劍氣長城那邊搬運劍道氣運反哺一洲,久而久之,使得劍修零落,不成氣候。三千年前,尚未出現斬龍一役,北邊的寶瓶洲,隻說古蜀地界,便是劍仙如雲,劍光四起。劉觀你當真以為桐葉洲的修道之士,不羨慕,不嫉妒?之後寶瓶洲氣數衰減,三千年河東三千年河西,風水輪流轉,桐葉洲開始俯瞰寶瓶洲,在這足足三千年期間,是有些謀劃的。隻因為有人想要,靠著一種遠古的封山之法,鎖住一洲山水氣數,以便催生出一位類似
合道地利的十四境。
當然是個笨法子了。不過勝在穩當。如果不是那場蠻荒攻伐浩然的戰事來臨,桐葉洲被打成了一個八麵漏風的篩子,否則這裡確是有幾分機會的。可能是杜懋,也可能是荀淵選中的薑尚真,或者是
韋瀅,總之都有機會去爭一爭。
離開京城之前,負責督造雞距筆的劉茂,與皇帝陛下又見了一麵。
姚近之抬頭望向天幕,當時與劉茂笑問一句,“你看過黑雲嗎?黑雲壓城的那種黑雲。”
劉茂被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給問住了,好在皇帝陛下沒有賣關子,繼續說道,據說大驪王朝的浮空劍舟,數量足夠多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畫麵。
劉茂孩子的大泉蜃景城有個說法。
女帝姚近之,曾經在禦書房,她手持一根泛黃的竹製畫杆,重重敲打在大泉王朝在內的數國版圖上,邊境,腹地,京城。
她與一眾廟堂重臣,疾言厲色道,一個強國的基礎,是領土,領土,還是領土!
桐葉洲北方,天目書院。
副山長溫煜外出一趟,將北地王朝、諸多小國都逛了一遍,除了極個彆朝廷,溫煜都沒有顯露身份。
就像一場不動聲色的京察大計。
得知溫山長返回書院,原本還有幾分輕鬆的求學氛圍,頓時為之肅然。
溫煜在書院,主要是負責兵略、術算兩科的教學,其實他並不是那種板著臉授課的道學家,相反,溫煜開課授業時,言語風趣。
但是書院上下,從君子賢人到所有學子,就是對這位溫山長最是心生敬畏。
溫煜下船後,沒有返回自己書齋,徒步去往書院後山,等他來到一座僻靜院落,山長範簡淡和副山長康闓,兩位老夫子,都已在院門口等著。
溫煜與他們作揖行禮,在門口閒聊了幾句,其實詳細情況,範山長已經通過書信與溫煜通過氣。
那個真名“龍宮”的呂碧籠,她表麵上是積翠觀的觀主,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更為隱蔽的真實身份,是萬瑤宗的祖師堂嫡傳弟子。
她早年離開宗門,孑然一身來到桐葉洲,就是奔著將來躋身上五境、為萬瑤宗創建出一座宗門去的。為此宗主韓玉樹不惜私下傳授給她兩門極其上乘的古老道法,呂碧籠才可以躋身元嬰,還與她承諾,事成之後,不但允許她自主擴大她那條道脈,將來萬瑤宗也
會按時送給她一撥撥修道胚子,在萬瑤宗祖師堂內,她這條道統法脈,可以至少擁有兩個席位。等到妖族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攻占桐葉洲絕大部分地盤,按照三山福地萬瑤宗的授意,是讓她儘量保住虞氏王朝的元氣,躲入青篆派那座山水秘境避難。等到妖
族退出浩然天下,萬瑤宗又下了一道旨令給她,暗中吞並那個隻有兩位金丹修士的青篆派,希望她能夠在此基礎上,再起一座宗門。如此一來,等到萬瑤宗,憑借神仙錢砸出來的“戰功”,在桐葉洲創建下宗,再等呂碧籠將來成功躋身玉璞境,青篆派就可以順勢更換為青篆宗了,而她“閉關破
境”之前,先找機會加入萬瑤宗,成為譜牒修士,到時候萬瑤宗就可以順勢升為“正宗”,同時擁有上宗和下宗。
之前書院已經“提審”過龍宮一次,已經豁出性命去的“積翠觀呂碧籠”,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隻是天目書院這邊尚無定論,龍宮對此心知肚明,是在等那個副山長,溫煜。
之前在積翠觀,那個至今不知真實身份的白衣少年,就曾用了個溫煜的身份來嚇唬她,而且效果很好。
因為溫煜三人都懸佩有一塊象征身份的山長玉牌,得以無視院子的山水禁製,步入其中。
被拘押在此的龍宮,事先得到通知,已經站在正屋門外,恭迎三位書院山長,與他們施了個萬福。
等到龍宮見到了這個真正的書院溫煜,不知為何,第一眼,龍宮就對這位年輕儒生感到畏懼。
整個人瞬間如墜冰窟,有一種不由自主的背脊發涼。
她當然也怕那個白衣少年,但是更多的感覺,還是荒誕多於敬畏。
所以溫煜看了眼龍宮,她便下意識低下頭去,不敢與之對視。
兩位老夫子對視一眼,都覺得好笑。
果然還得是咱們溫副山長出馬才行啊。
雖說是囚犯,可龍宮在書院這邊,除了無法離開院子,其實並無一位階下囚的該有“待遇”,院內書籍頗多。
當下桐葉洲山上山下,已經有了個心照不宣的共識。
做了虧心事,就彆落在天目書院溫煜的手裡。
山下,在可輕可重之間,天目書院興許可以從輕發落,可是山上修士一旦違禁,書院卻是一律從重從嚴。等到三座書院陸續重建完畢,尤其是溫煜擔任天目書院的副山長,很快桐葉洲這邊就琢磨出些門道了,所以桐葉洲北方的山上修士和本土妖族,做賊心虛又覺得紙包不住火的,都會主動去中部的大伏書院或是南邊的五溪書院,寧肯繞遠路,冒風險,也不去有個溫煜的天目書院,那不叫自首,簡直就是自投羅網,不死也
要丟掉半條命。
因為所有定罪和責罰,三座書院都會第一時間對外公布。
毫無懸念,天目書院對待練氣士的懲罰力度,要遠遠重於大伏和五溪書院。
跨過正屋門檻,三位山長坐在一排,龍宮單獨站在對麵。
等到範簡淡和康闓落座,溫煜這才坐下,朝對麵的元嬰境女修伸手虛按兩下,“既然尚未定罪,不用太過拘謹,坐下聊。”
龍宮聞言便是瞬間心弦緊繃起來,溫煜這句話,其實不說更好。
她坐在椅子上,如坐針氈。
“萬瑤宗要麼是與蠻荒妖族早就暗中勾結,要麼是有意瞞報情報,屬於知情不報,在我看來,明顯前者可能性更大。”
今天溫煜的第一句話,就等於為今天尚未開始的審問,提前下了個結論。不光是龍宮,更加針對萬瑤宗和宗主韓玉樹。
山長範簡淡一言不發。溫煜繼續說道“龍宮離開萬瑤宗之時,距離蠻荒妖族大舉進攻劍氣長城,這中間隔了太久,萬瑤宗派遣她來到桐葉洲,化名呂碧籠,進入洛京積翠觀,擔任虞氏
王朝的護國真人,再領著一大幫人躲入青篆派,這一係列作為,環環相扣,萬瑤宗和韓玉樹,顯然是有備而來。”副山長康闓忍不住說道“韓宗主是一位老資曆的仙人,三山福地又是一處曆史悠久、傳承隱蔽的古老秘境,韓宗主就不能是通過秘術、卦象來推測出……天時有變?然後為此早作謀劃?雖說三山福地有獨善其身的嫌疑,隻是多少也算人之常情,一來韓玉樹並非儒家子弟,再者萬瑤宗又與文廟素無聯係,溫山長如此斷言
,會不會有點不妥?”
畢竟三山福地的大道根腳,外界不清楚,文廟和書院這邊還是有點眉目的。
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遠古道場之一,所以可能有些術法神通的玄妙傳承,是外界修士無法接觸到的獨一份學問。假定韓玉樹確實推算出後來的那場戰事,不管卦象或是心算的結果,清晰還是模糊,在這麼個天大事情上,要求萬瑤宗早早跑去提醒文廟,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
了。
真當中土陰陽家陸氏是酒囊飯袋嗎?就你一個地處偏遠的萬瑤宗,算得準天機,看得清楚星象?
何況不談整個浩然天下,隻說中土神洲,奇人異士極多,除了陸氏,精通天象、占卜一道的得道之人,不乏其人。
“以萬瑤宗坐擁三山福地的底蘊,想要有朝一日打開大門,同時擁有上下兩宗門,再通過你在外邊的鋪墊,完成一鼓作氣躋身正宗祖庭的壯舉,不是不可能。”
隻是通過這一係列縝密謀劃,就以此來斷定萬瑤宗和韓玉樹暗中勾結蠻荒妖族,終究沒有證據。
山長範簡淡,出身亞聖一脈,是亞聖的入室弟子。
副山長康闓則出身春秋學宮一脈,文脈屬於在顯學隱學間更替數次的公羊派。
所以溫副山長的第二句話,就很溫煜了,“我已經通過不同的渠道搜集資料,仔細研究過萬瑤宗,最終得出的結論,是你們勾結妖族的嫌疑,不小。”
疑罪從有,疑罪從無,兩種判案方式,是一個天一個地。
溫煜的行事方式,很簡單,不是書院來找證據,最終定你韓玉樹的罪。
而是你韓玉樹必須自己去找證據,再主動來與書院證明自己的清白。
龍宮霎時間臉色慘白。
溫煜語氣淡然問道“韓玉樹如何保證你無異心,不會投靠桐葉宗或是玉圭宗,選擇在外邊自立門戶?”
龍宮答道“萬瑤宗能給的,桐葉洲宗門給不了。”
她詳細解釋了自己為何有此說。龍宮的傳道人,是位老元嬰,是萬瑤宗的祖師堂供奉,逝世已久,作為大弟子的龍宮,就成了她這支道統法脈的頂梁柱,要替師父幫著守住家業,隻是香火凋零的這一脈,如今連同龍宮在內,就隻剩下六人了,而且其餘五人,都是中五境練氣士,資質最好的一位師侄,也才是龍門境,所以龍宮才會這麼想著重新將自家
道統發揚光大,要說她轉去依附桐葉宗或是玉圭宗,以韓玉樹的手段,恐怕她這一條道脈就算徹底斷絕了。
溫煜問道“韓玉樹在你身上既然設置了一道宗門秘傳的禁製,稍有異心,就會被他察覺到蛛絲馬跡,能夠讓你立即身死道消,你為何還是主動趕來書院?”龍宮雖然心有疑惑,因為這些事,康副山長之前是詢問過的,不過她還是老老實實重述一遍,說是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老真人幫忙抽絲剝繭。先前那個性情叵測的白衣少年,在積翠觀離彆之時,傳授給她一個錦囊妙計,在書院溫煜這邊,遇到所有“說不清楚”的事情,一切往這位大天師梁爽身上推。有了這個擋箭牌,
保管性命無憂,何況你屬於自首,書院不會打死你的。
溫煜與龍宮說道“跟你同一法脈的萬瑤宗旁支修士,都會跟著韓玉樹一起來到書院。”
龍宮鬆了口氣。
等於是天目書院贈送給她的一張護身符了。
免得萬瑤宗那邊與她秋後算賬,不敢跟書院掰手腕,就拿她這一脈修士撒氣。
範簡淡說道“溫煜,此事關係甚大,我們是不是需要立即稟報文廟?”
副山長康闓點點頭,這麼做比較穩妥。
溫煜卻說道“當然需要稟報,隻是龍宮這一走,很容易打草驚蛇,等到萬瑤宗回過神來,黃花菜都涼了。”
“雖說洛京積翠觀那邊留了個傀儡,但是瞞得過一般的萬瑤宗修士,卻未必可以瞞過一位仙人境的韓玉樹。”
“以書院的名義,寄信一封給韓玉樹,就說有事相商,收到信即刻起,讓他親自趕來天目書院,交代清楚所有問題。”
範簡淡有點猶豫,“畢竟是一位仙人的一宗之主,韓玉樹還管著那座曆史悠久的三山福地,我們書院這麼做,會不會?”
溫煜微笑道“若是個十四境修士,我可能還真就請不動了。”
言下之意,彆說是仙人,就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也得趕來天目書院,與我溫煜說清楚。
康闓說道“從目前龍宮給出的證據來看,並不足以定萬瑤宗韓玉樹的罪。”
溫煜說道“等我問過了韓玉樹,自然就有證據了。”
康闓趕緊看了眼範山長,好家夥,這就開始低頭喝茶了,剛才咱倆都聽得聚精會神,也沒見你舉杯飲茶啊。
康闓歎了口氣,“溫山長,這麼做,好像不合乎規矩。”
溫煜反問道“文廟有哪條規矩,不允許一位書院副山長,邀請一位宗主來書院喝茶了?”
在這桐葉洲,書院的讀書人,跟你講道理,就好好聽著。
範簡淡跟康闓對視一眼,兩位老人都有些無奈。
至於溫煜為何執意要讓韓玉樹親自趕來書院,兩位山長自然是知道緣由的。
溫煜自有手段,勘驗真相。
就像今天溫煜“多此一舉”提審龍宮,可不是什麼過過場子的事情。
隻是龍宮境界不夠,故而她渾然不覺,其實當下他們幾個,都置身於溫煜的小天地之內。
溫煜的書齋,曾經懸掛有一幅真跡字帖,內容截取自一首詞。
“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當下他們就位於這座書齋之內。所有的言語和心聲,都會被溫煜一一記錄在冊。
溫煜除了是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他其實還是一位劍修。
先前王宰造訪天目書院,在溫煜的書齋內,翻到一頁,鈐印有溫煜親手雕琢的一方藏書印,底款有八字書山有路,高天觀海。溫煜今天現身,除了腰彆君子玉佩,還有一節青竹筒,裡邊其實飼養了一隻大如拳頭的墨猴,稀罕程度,不輸翻書風,墨猴天生以墨汁為食物,隻會孕育於某些“
經”書當中。
一是書山,一為墨海。
需知溫煜同時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分彆名為“三闕”,“讀書聲中”。
最關鍵的,還是溫煜暫時並非文廟陪祀聖賢,卻已經擁有一個本命字!
走出宅子,溫煜告辭一聲,率先離去。
康闓神色無奈道“年輕氣盛。”
天目書院攤上這麼個行事強勢的副山長,不得閒了。
範簡淡笑道“我們也是這麼過來的。”這位山長伸手拍了拍康闓的胳膊,“再說了,都曾年輕是不假,可咱倆,在那段年輕歲月裡,除了念書做學問,在訓詁一道,勉強小有成就,好像此外也沒什麼值
得說道的地方了。”
範簡淡的言下之意,就是溫煜傲氣,自有他傲氣的理由和底氣,他們兩個隻是年紀大些,立言尚可,立功一事,跟溫煜沒法比。“老康啊,跟你說個內幕,記得彆外傳,先前文廟那邊,有兩位學宮大祭酒,聯袂舉薦溫煜破格升遷,直接擔任某個書院的山長,是溫煜自己拒絕了,說他的治學
本事,隻能當個書院副山長,文廟那邊當然答應了,後來溫煜就自己挑了我們天目書院,文廟還問他心目中有無合適的山長人選,這才有了你我二人的搭檔。”
康闓笑道“好個溫煜,是看我們沒脾氣好說話嘛?”
範簡淡與康闓分開後,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找到溫煜。範山長輕聲說道“溫煜,我非但不反感你的鋒芒畢露,反而會很欣慰,由衷覺得這才是儒生該有的氣象,甚至對你還有幾分羨慕,年輕人就得有年輕人的銳氣,
但是與此同時,我希望你一定要妥善運用自己的才智,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當然,這句話說得有點重了,彆覺得難聽就是了。”
溫煜作揖致謝,沉聲道“銘記夫子教誨。”
範山長會心一笑,點點頭,可惜康老兒不在場,瞧不見這一揖。
在溫煜走後,老人撫須而笑,年輕真好。
欲隨少年強春遊,終究不成,不成又何妨。
清境山青虎宮,一座高聳入雲的羽化台。
陸老真人手捧拂塵,舉目眺望山外的那片金色雲海。
老元嬰身邊站著一位腰懸白玉磬的青年道士,腳踩一雙躡雲履,形容俊美。他欲言又止,低頭看了眼腳上的躡雲履,把言語咽回肚子,隻是當他抬頭看著略顯疲憊的師父,青年道士還是一個沒忍住,小聲說道“師尊,弟子最是曉得你與陳山主的交情,可陳山主總這麼求丹藥,這才幾年功夫,就已經開口討要三次了,何時是個頭,再這麼下去,師尊簡直就是他們落魄山的禦用煉丹師了,如今陳
山主又有了下宗,而且就在咱們桐葉洲,以後若是青萍劍宗再有開口,答應還是不答應?”
他是陸雍的得意弟子,沒有之一,名為趙著,道號“仙岫”。
是陸雍親自帶上山的徒弟,當年差點就要代師收徒了,隻是師尊天性憊懶,連個隻是名義上的弟子都不願意收取。
上次給蒲山雲草堂送去一爐羽化丸,就是這位嫡傳代勞,趙著也是青虎宮最有希望躋身元嬰的一位年輕金丹。
莫說是每一爐珍貴丹藥,就是隻有一顆,在如今山上桐葉、寶瓶兩洲之地,都是不小的人情。
陸雍微笑道“答應,為何不答應?”
趙著一咬牙,“師父若是覺得為難,怕傷了和氣,就讓弟子來當這個惡人,下次我婉拒陳山主或是青萍劍宗的請求。”
陸雍一揮拂塵,轉過頭,笑望向這個言語誠摯且眼神堅定的弟子,“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不親自拒絕,隻是讓你露麵,對方隻會心知肚明,更加傷了和氣?”老修士重新轉頭望向雲海,微笑道“在這個充滿爾虞我詐、缺少真誠待人的複雜世道裡,我們往往不是那麼在意被一個聰明人蒙騙,但是我們永遠會憤怒於自己
被一個傻子當傻子騙。”
趙著思量一番,點頭道“是弟子想得簡單了。”
老修士笑著搖頭道“隻說對了一半,是你想得還不夠簡單。”
原來上次那艘風鳶渡船路過清境山渡口,那位陳山主再次厚著臉皮,硬著頭皮,跟青虎宮和陸老神仙,又又又預定了一爐青虎宮金字招牌的坐忘丹。
說是幫一位止境武夫朋友求的丹藥,大泉新任國師,韓光虎。
如今與青虎宮求丹之人,多如過江之鯽,陸雍隻能是挑選著答應下來,而且從不與各方勢力保證交予羽化丹的確切日期。桐葉洲最南邊的玉圭宗,北邊的金頂觀,小龍湫,白龍洞等,若是再往北,寶瓶洲,求丹之人,更是不在少數,大驪陪都那邊的洛王宋睦,天君祁真的神誥宗,還有風雪廟和真武山兩座寶瓶洲兵家祖庭,老龍城苻家,雲林薑氏,長春宮,道門仙君曹溶的那座靈飛觀……桐葉洲山下這邊,最新評選出來的十大王朝,大半
都沒忘記青虎宮,或者是帝王禦筆書寫,不然就是國師、護國真人代為書寫,全是跟陸雍預定丹藥的,少則三百年,長則五百年,陸雍都彆想閒著。即便如此,先前陳平安開口預定丹藥之時,陸老神仙還是沒有任何猶豫,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有什麼為難的,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劉宗,本來就跟貧道求過一
爐丹藥,當時用了個拖字訣,就當是提前給大泉姚氏了。”
陳平安當時汗顏道“陸老哥,我儘量保證事不過三。”
一次是自己求,一次是幫著蒲山雲草堂,這次是幫著韓光虎討要。
陸雍爽朗笑道“好事不嫌多,陳老弟就彆跟我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其實青虎宮重建一事,陸雍按照先前與陳平安的約定,沒有任何客氣,給出了一長串的清單,讓路過三洲之地的風鳶渡船幫忙購買所需物品,陳平安當時說得也
實在,不掙錢,也不虧錢。
可陳平安還是過意不去,下山之前,便送出了一塊珍藏已久的無事牌,篆刻數字,八。
陸雍沒有任何矯情,當場就收下了。
其實陳平安與青虎宮和陸雍,確實是極有淵源和善緣了。
要知道陳平安的第一件煉物重寶,就是用五十顆穀雨錢買來的那件五彩金匱灶,
之後才能在老龍城雲海之上,又有範峻茂的護道,才能成功煉化出一件五行本命物。
範峻茂說話直接,你這不叫買,是撿才對。
“趙著,最後為師教你兩條為人處世的秘訣,牢牢記住,多多揣摩,是會受益終身的。”
“弟子願聞其詳。”
“為人處世,需要跟精明人精打細算,不然他不騙你騙誰,同時還需要跟聰明人待人以誠,切記你笨一點,就是聰明兩點。”
趙著默默記住這條經驗之談,然後靜待下文,師尊卻沉默下來。
趙著疑惑開口道“師尊,還剩下一句處世警言呢?”
陸雍撫須而笑道,“那就是要死皮賴臉抱緊一條大腿,打死不撒手!”
趙著臉色尷尬。
陸雍伸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你小子還嫩得很呐,如今臉皮薄,以後就會好起來的。”
不是親傳弟子,老真人豈會口傳秘授這等千金不賣的修行秘訣?
趙著愈發尷尬。
老元嬰抬起拂塵,輕輕一揮,打散那片雲海,再以一柄拂塵遙遙指點兩處,一山一水,再施展神通,撤掉遮蔽山水氣象的障眼法。
“瞧見沒?”
“你以為陳先生就隻是花了點人力物力,幫著青虎宮重建事宜,購買那些仙家木材與各色器物嗎?”
“這才叫真正的禮尚往來。”陸雍感慨不已,好徒兒,需知清境山這塊風水寶地,殊勝所在,可不是天地靈氣的充沛程度,隻是靈氣濃鬱,哪座宗門沒有,玉圭宗,桐葉宗,清境山青虎宮怎麼跟他們這些大宗門媲美?但是整個桐葉洲,唯有我們清境山,受上古天仙遺留下來的恩澤,才能在靈氣中蘊藉功德,有香火,有武運。而且出奇之處,在於大修士都帶不走,就在此地徘徊不去,雲根雨腳落地生根一般,否則以當初桐葉宗杜懋的行事作風,早就讓我乖乖交出那份祖師爺傳下來的煉丹秘訣了,讓我開價
,他來出錢買嘛。
可要說杜懋胃口大,想要連人帶口訣,再連同青虎宮在內,一並成為桐葉宗的附庸,杜懋再跋扈,也得掂量一下山水的風評。
何況杜懋,沒什麼,其實師父真正害怕的大修士,是玉圭宗的……
說到這裡,不管是為尊者諱,還是為逝者諱,陸雍都沒有繼續說下去,到底玉圭宗何方神聖,能夠讓這位老元嬰如此忌憚?
如果不是陸雍想要一鼓作氣多煉出幾爐丹,否則即便是作為山主的老神仙,也無法發現這裡邊極具玄妙的“細水長流”。
所以真要談錢,其實是清境山賺了才對,越往後收益越大。
老真人隻是話頭一轉,“畢竟師父早年無償送給太平山的那些丹藥,不是白送的。畢竟有那位老天君在,在桐葉洲,誰都不敢肆意欺辱我們青虎宮。”
提及那個宗門覆滅僅剩一人的太平山,老真人便是重重歎息一聲,傷感神色,溢於言表。
一洲山河,有無一座太平山,實在是太不一樣了。
隻希望如今的太平山黃庭,真的能夠成功重建宗門的同時,等到以後開枝散葉了,還可以真正繼承太平山修士的那種風骨。
既風骨凜凜,又道法高深,雖然山中修道,仙人卻有俠氣!
陸雍轉頭瞪眼道“還有臉穿著人家小陌先生贈送的躡雲履?”
趙著笑道“穿鞋用腳,又不用臉。”
陸雍唉了一聲,稱讚道“有長進!”
“之前還擔心你會水土不服,如此一來,我就放心了。”
趙著一頭霧水。
陸雍笑道“為師打算幫你謀求一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而且是在霽色峰祖師堂有位置的那種。”
趙著問道“為何不是師父自己索要這個身份?”
陸雍笑罵道“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麼!”
趙著想了想,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
師父哪裡需要這種錦上添花的頭銜,青虎宮弟子才需要。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這條與大海相通的萬裡燐河,吳懿嗅了嗅,眯眼而笑,確實是塊龍興之地,在此開山立派,錯不了。
她身為老蛟程龍舟的長女,道號洞靈,元嬰境。
她這種極為血統純正的蛟龍之屬,大道親水,可能要比望氣士更能夠勘驗水脈分布、流轉,精準分辨水性之輕重濁清。
不過她未來如果想要走水,這條燐河還是不夠看,一來燐河水勢過於平緩,與她天生性情不相契合,二來水運不夠濃厚,支撐不起一條元嬰境水蛟的走江證道。
所以如果不是桐葉洲即將開鑿大瀆,吳懿是決然不會趕來這邊落腳的。
之前吳懿跨洲南遊桐葉洲,為父親道賀,搬空了半座紫陽府財庫。
雖說父親程龍舟如今擔任大伏書院山長,可是家法猶在,吳懿和那個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不出意外他們姐弟兩人,這輩子注定都會活在父親的陰影裡。等她重返黃庭國紫陽府,又掏空了剩餘半座財庫的家底,再讓府主黃楮拿來一本譜牒,她圈畫出了一些名字,除了寥寥無幾的中五境洞府、觀海境修士,更多是
資質比較好的下五境修士,跟隨她一起南下,在桐葉洲另立門戶。
在吳懿眼中,那些境界高的“老修士”,修行有誤,皮囊神魂皆幾近朽木了,反而是那些年輕的下五境練氣士,雕琢不多,她還有機會糾正,走上正途。
然後這撥練氣士就跟著洞靈祖師,一起南下桐葉洲,另起爐灶,與紫陽府劃清界線,即將在異鄉重新開府立派。對於他們這些練氣士來說,其實是喜大於憂,新門派建立,就會重新訂立譜牒,據說一小撮幸運兒,可以直接晉升為洞靈祖師的親傳弟子,一些個在紫陽府祖師
堂沒有位置的,也有機會在新門派裡邊有把交椅,畢竟有了座位,就等於多出一大筆神仙錢薪水,這是最實在的好處。
浩浩蕩蕩,八十餘位練氣士,跟隨祖師一起離鄉背井,趕赴桐葉洲中部,在燐河畔停步,真是名副其實的白手起家了。
這要擱在桐葉洲彆處,一位元嬰境修士領銜,擁有將近百位修士的山上門派,直接就躋身頂尖“宗門”之列了。
不知為何,吳懿在躋身元嬰境之後,總會想起當年那位黃衫麻鞋、背劍執拂的雲遊道士。
那也是吳懿首次看到心高氣傲的父親,如此禮敬一位人族練氣士,可惜不知對方姓名,父親更不願意與她多說幾句根腳。
隻是說了些如同啞謎的讖語,其中就有一句“以有限形軀,煉無涯火院。”
若非作為山上近鄰的白鵠江水神蕭鸞,正是這位道士丟擲酒杯幻化而成,美人蕉?嗬嗬,吳懿還真不慣著她。
建議吳懿來輔佐寶瓶洲舊朱熒王朝獨孤氏在這燐河畔立國,是陳平安親自當的“媒人”,當時吳懿嘴上說事情重大,需要好好考慮。其實也就是一句場麵話,考慮個屁的考慮,在那好似彈丸之地、難以施展手腳的黃庭國,撐死了就是當個護國真人,真要投身官場,與黃庭國捆綁在一起,在那彎彎繞繞的山水官場,她需要看臉色的貨色多了去,大驪朝廷的規矩要不要遵守?那個沒事就舉辦一場夜遊宴的北嶽山君魏檗,是省油的燈?再來一場夜遊宴,
怎麼辦?
而那位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與她這個姐姐,從來都是表麵和氣的關係,當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吳懿也沒覺得自己就好到哪裡去。
至於紫陽府那邊,估計如今黃楮更是高興得滿地打滾吧。
終於當上了貨真價實的紫陽府府主,頭上再無開山祖師,更不用擔心跟隨曆代府主的腳步,經常閉關閉著閉著就把人給閉沒了。
此刻吳懿身邊,還有幾個“地頭蛇”,化名邵坡仙的舊朱熒王朝太子殿下,一位元嬰境劍修。
獨孤蒙瓏,未來那個小國的女帝。
還有一個名為石湫的年輕女修,竟然連洞府境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計。
吳懿都不知道邵坡仙帶著這麼個拖油瓶作甚,就算是拿來當花瓶,也不找個好看點的。
吳懿瞥了眼邵坡仙,神色玩味道“都是苦命人,難怪湊一堆。”
曾經在寶瓶洲中部稱王稱霸的舊朱熒王朝,實在是運氣不好,遇到了一個竟然可以占據一洲的大驪王朝。不然邵坡仙這位曾經的太子殿下,即便因為登山修行,練劍資質太好的緣故,注定無法繼承獨孤氏大統,也可以當個比山下皇帝更逍遙自在的山上君主,山下那
張龍椅輪流坐,邵坡仙始終是個老祖宗。
至於吳懿自己,送出一枚上古劍丸,換來一個小國護國真人的位置,不算太虧。
何況大王朝不都是由小國而來?
蛟龍之屬的山精水怪,修行境界的高低,最是看重出身的好壞。
在這一點上,吳懿是極有先天優勢的,她屬於天生水蛟,無需水族走江化蛟這個極其凶險的環節。
如果用一個比喻,就是吳懿一投胎就生在了帝王家。問題在於得道之蛟,涉世過深,利弊皆有,隻說根據浩然各國曆史顯示,山下王朝的一國氣運,有那“三百年一小劫,八百年一大劫”的規律,一國擁有三百年綿延國祚,不算短了,絕對算不得什麼短命王朝,可對天生長壽的蛟龍來說,短短三百年歲月,算得了什麼長久,這也是作為萬年老蛟的父親程龍舟,再加上舊錢
塘長曹湧,為何他們都不願意輕易離開道場,輔佐人間君王。
一旦與某國氣運牽連過深,就容易挨天劫。
所以即便道行高深如程龍舟,也隻是在黃庭國擔任過禮部侍郎,更多像是閒來無事,出門散個步,透口氣。
一般隻有那些無法結丹的蛟龍後裔,才會涉險行事,而且都喜歡揀選立國沒多久的新朝廷,反正就是距離那個三百年大限越遠越好。
邵坡仙笑道“我們陛下會幫助洞靈道友,換取一個大瀆走水的名額。”
吳懿扯了扯嘴角,“這種口頭承諾,說幾句順耳好話,很輕巧的。”
邵坡仙說道“隻要洞靈道友願意出力,關於這個內定名額,我可以在崔宗主那邊,幫忙討要一個確切答複。”
吳懿問道“不是直接找陳平安?”
邵坡仙笑道“桐葉洲這邊的下宗事務,陳山主是打定主意當甩手掌櫃了,所以找崔宗主就夠了。”
吳懿不置可否。
邵坡仙問道“洞靈道友,可曾想好新門派的名字?”
吳懿眼神熠熠光彩,沉聲道“先叫純陽府,等我躋身玉璞境,就該是純陽宗了。”
豔陽天。
一位雙鬢微霜的青衫儒士,卻手持一把油紙傘,沿著一條山路,漸次登高。
身邊跟著一個出身皚皚洲的野修,道號青秘,真名馮雪濤,身穿蟒服係白腰帶,腰懸一支鐵鐧。
他習慣了四海為家,不立門派,不收弟子。所謂的山上朋友,也都是些雙方心知肚明的酒肉朋友。
他的雷法,自成一脈。
儒士旋轉著手中油紙傘,微笑道“馮兄,真不後悔,不光光是擔任我們薑氏雲窟福地的家族供奉,還願意成為玉圭宗的首席客卿?千萬彆勉強啊。”馮雪濤笑道“能夠留下一條命,甚至都沒有跌境,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彆說是這兩個身份,就是給誰當貼身扈從,秘密護道幾百年,都不算什麼,沒有什麼不
甘心的。”
說來慚愧,就數他境界最高,出力最少。
很多時候,堂堂飛升境大修士,而且還是野修出身的馮雪濤,竟是完全插不上手。
隻是到了後期,相互間熟悉了,馮雪濤才幫上一點小忙。
山巔有涼亭,名為滴翠,又懸一塊匾額,“天設精良”。
位於龍尾陡峭的山峰上,相傳曾有大瀆龍宮之主在此駐蹕。
薑尚真伸手抵住鬢角,感歎道“富貴榮華,功名利祿,一場春夢耳。不得長生者,此生此身猶是蜉蝣。”
馮雪濤笑道“薑老弟修道資質這麼好,以後躋身飛升並無懸念。”
薑尚真當年未能入主被視為玉圭宗“潛邸”所在的九弈峰,鬱鬱不得誌,備受排擠,就走了一趟北俱蘆洲。
在那會兒,薑尚真信口開河,自稱是中土神洲青秘的嫡傳弟子,一來二去,不少山上譜牒仙子,就都被薑尚真給唬住了。
以至於火龍真人每次遊曆中土神洲,忙完正事,隻要得閒,都會去找馮雪濤敘舊,說你收了個好徒弟啊,在我們北俱蘆洲闖下偌大的名頭。
所以先前在蠻荒天下,自稱道號是“崩了真君”才會有那麼一句,“晚輩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馮雪濤好奇問道“薑道友,我們這是要去山頂見誰?”
薑尚真笑道“是一位至交好友。我當初能夠擔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此君出力極多。”
刹那之間,山頂雲霧彌漫,馮雪濤眯起眼。
到底是薑尚真的什麼朋友,待客之道,如此故弄玄虛?隻見山巔那座涼亭內,蹦跳出一個白衣少年,抬起兩條胳膊,高舉傾斜,隻見道路一側,便出現了鶯鶯燕燕的美豔女子,或撫琴,吹笛子,彈琵琶……白衣少年
再向前蹦跳一下,換個方向伸長胳膊,便有吹玉簫,奏箜篌、敲編鐘玉磬等仙子……
馮雪濤雖然暫時不知對方身份,但是他完全可以確定一事,對方肯定是薑尚真的朋友,而且是那種很要好的山上朋友!
正常人,肯定搗鼓不出這種排場。
薑尚真快步走去,與那白衣少年擊掌,抵肘,各自擰轉身形,互換位置,再重複一遍,最終握手,一氣嗬成。
“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來,我都要強忍著心中悲痛萬分,給你準備嗩呐了!”
薑尚真臉色僵硬道“真心沒這個必要。”
崔東山小聲說道“你收到書信了吧?”
薑尚真點頭道“收到了,知道,山中來了個很有人緣的小陌先生嘛。”崔東山痛心疾首道“他們喜新厭舊,見異思遷,一個個的,如今全都倒戈向小陌先生了,攔都攔不住,老弟我是看在眼裡,急在眉頭,心裡苦啊,不管我如何曉
之以理動之以情,反複說周首席的好,還是怎麼勸都沒用啊。”
白衣少年使勁捶打心口,“我心痛啊。”
薑尚真揉著下巴,又是一場大道之爭?不知此次有無勝算。
崔東山問道“這位是?”
薑尚真笑道“是我一位仰慕已久的患難之交,皚皚洲那邊的山上前輩,道號青秘,你肯定聽說過。&nbp;”崔東山滿臉仰慕神色,“啊?你就是那個到了鸚鵡洲可惜卻沒能參加文廟議事、被我左師伯一路追著砍、都砍不死的那個雷法造詣不輸龍虎山天師府的青秘前輩?
”
馮雪濤臉色尷尬。
一見麵就這麼聊天?你當自己是那個顧清崧嗎?
不過白衣少年這句言語裡邊,“左師伯”三個字,就足夠讓馮雪濤閉嘴不言了。
崔東山氣呼呼道“顧清崧這個老小子能算個屁,比起我家落魄山小龍王陳靈均,還有一個叫劉袈的老朋友,都差遠了。”
馮雪濤瞬間心弦緊繃。
薑尚真笑道“馮兄,習慣就好。”
崔東山撤掉那些排場,一起走入涼亭落座。
崔東山沒頭沒腦問了個問題,“如今的薑尚真,都半點不像薑尚真了,就不會覺得遺憾嗎?”
薑尚真似乎並不意外,微笑道“說實話,多多少少,確實有那麼點的不甘心。”
崔東山點點頭,我們周首席還是以誠待人,好兄弟。
薑尚真微笑道“沒什麼,人生不求十全十美,偶有美中不足,月未全圓花半開,不是很好麼。”
崔東山以拳擊掌,“聽君誠心一席話,真覺娉娉嫋嫋。”
薑尚真坐在欄杆上,崔東山有樣學樣,一起眺望遠方。
馮雪濤坐在靠近台階那邊的位置,不打攪那兩人的敘舊。
沒過多久,天地間細雨朦朧。
薑尚真打開油紙傘,手指擰轉傘柄,往外一丟,如花旋轉飄落人間。
“仁知之樂,雲水之間。”崔東山微笑道“道心有如此,萬裡可橫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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