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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2 / 2)

十四五為難當賊,稍有見識,見道上有不平事,有所不愜則殺。

弱冠之齡,為將統兵,是為佳賊,臨陣殺敵,身先士卒,見賊殺賊。

為大將,為帥領將,以殺止殺,以殺人劍救世,救亂世百姓於死地。

曹州狐微笑道:“陽間百年事,彈指一揮間,功名事業成就有限。何況比起浩然繡虎,蠻荒文海,我們這些所謂領兵打仗的武將,真就都隻是功在一時一地的匹夫之勇了。”

其實這次朱璿趕來九峰山,是想要得到吾洲的兩句“準話”,暫時隻得到了其中一?

??,故而朱璿還不願意就此告辭離去。

吾洲先後察覺到兩處異象,一在汝州鴉山,一在殷州大潮宗。

後者還在吾洲預料中,前者就有點莫名其妙了,金桐道場那位翥州羽客,怎麼跟林江仙不對付了?

其實吾洲在煉物之外,還擅長術算和觀天。

隻要資質足夠好,學什麼都很快。旁人羨慕不來。

能夠被她視為道友的青冥修士,屈指可數,其中就有汝州那個道號綠萍的朱某人,此人不務正業,頗為有趣。雙方素未蒙麵,但是哪天見了,吾洲願意主動跟對方聊幾句。

記得曾經遇到一個道號純陽的雲遊道士,她也願意高看一眼,甚至在某一刻,心如死水的她,竟然動心了。

可惜有緣無分。

而且冥冥之中,吾洲也察覺到這份心動的不對勁。但是這些年以來,吾洲始終沒能找到蛛絲馬跡,甚至連懷疑的對象都沒有。

否則以吾洲的境界和脾氣,一旦有了懷疑對象,竟敢鬼鬼祟祟算計自己,在這座青冥天下,難不成是道祖借你的膽子嗎?

吾洲笑道:“丫頭,其實不用太擔心白玉京那邊,以餘掌教一以貫之的行事作風,他是不會刻意針對你和魚符王朝的。你真正要擔心的,反而是近期不舉辦玉清宮議事,尤其是議事,卻沒有任何一位道官主動提出這項議程,餘掌教不給出定論,如此一來,白玉京道官可就有回旋餘地了。”

青冥天下的各脈道官,白玉京之外的一眾山巔修士,不管如何非議餘鬥,隻在一件事上,沒有任何指摘,那就是餘鬥從不徇私。

餘鬥進入白玉京之前的三位摯友,其中一人,死在了天外天。餘鬥當初選擇放行,再將其親手斬殺。

曾經自號垢道人的劉長洲,就這樣死在餘鬥劍下,紫氣樓才有了後來的薑照磨。

一位曾經被譽為“敢叫海嶽聽安排”的飛升境符籙大修士,更是死在餘鬥劍下。

而且是那種山上最為徹底的魂飛魄散,真正意義上的身死道消,再無轉世可能。

而這位修士的道侶,自號“黃葉道人”。正是飛升境女子劍修,寶鱗。

正是道號“天墀”的邢樓,在餘鬥的修道中前期,出力極多,幫助極大,甚至不惜將某件至寶轉贈好友餘鬥。

邢樓之於餘鬥,可謂亦友亦兄。

所以餘鬥在天外天劍斬當時已經走火入魔的劉長洲,天下道官還能理解幾分。

但是餘鬥殺邢樓,不可謂不驚駭天下。要知道當年白玉京的那座鎮嶽宮煙霞洞,黃界首都已經做好開門接納邢樓的準備了。

朱璿鬆了口氣。

吾洲眯起眼,呦嗬,有嚼頭。

回頭打探一下,看看玉清宮議事期間,是誰來與兩位掌教詢問此事。

所以吾洲就順水推舟賣了一個人情,“朱璿,隻要你不去篡改占卜結果,你就肯定不會被抓去鎮嶽宮煙霞洞。”

朱璿趕忙起身,打了個稽首。有了吾洲的這句話,朱璿和魚符朱氏就等於吃了一顆定心丸。

吾洲調侃道:“璿丫頭,既不要鬥米恩升米仇,也彆覺得大恩大恩無以為報。”

朱璿重新落座,赧顏道:“豈敢。”

吾洲移動桌上的竹籌,以心聲微笑道:“殷州朝歌所求,無非是人間出個真天子,她好協靈配乾。”

曹州狐點點頭,心中了然。

朱璿感歎道:“真是通天手段,朱璿自愧不如。”

吾洲笑道:“你隻是還很年輕,再給你幾千年歲月來精心謀劃一事,不會比朝歌差。”

曹州狐問道:“這次跟隨陛下一起來九峰山覲見前輩,我有一事要與前輩請教。”

吾洲點頭道:“說來聽聽。”

曹州狐問道:“白玉京就不能將所有化外天魔皆凝為一粒芥子大小,再將其嚴密關押起來?難道是因為練氣士的心魔,源源不斷出現,人間每一位練氣士,就成了化外天魔的源頭活水,故而堵不如疏?”

吾洲反問道:“芥子大小?是大是小?”

曹州狐一時怔住。

吾洲嗤笑道:“鹹吃蘿卜淡操心。”

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如何治本,一直是白玉京曆代道官孜孜不倦追求的“最大成就”,沒有之一。

以至於有傳聞,誰能夠解決這個天大的難題,誰就有希望從道祖手上接任青冥天下。而道祖也可以放心遠遊追尋道外有道了。

甚至不單單是白玉京,諸州大修士,也都對此苦思冥想,不惜耗費心神、消磨道行,也希望能夠找出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

可惜萬年以來,道法,劍術,符籙,神通……任你如何組合搭配,打造什麼陣法,依舊都隻是治標不治本的手段,甚至有些法子,已經被事實證明,非但無法壓勝化外天魔,反而是負薪救火。

吾洲修道生涯很空閒,所以她也想要解決這個懸而未決的萬年難題。

曆史上,最接近真相、敢下定論說“本題有一解抑或完全無解”的,有兩個人。

分彆是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玄都觀孫觀主的小師弟。

但可惜一個尚未打造出足夠多的“計量工具”,一個更是半道身死,屬於半途而廢了。

“假設可以將全部化外天魔視為一位十五境修士。”

吾洲緩緩道:“集合。窮舉法。描述,言語,名實。劍術,符陣,區分。文字,無相,繪像。賜名,無序有序,空集不空……”

吾洲這番見解,其實與陸沉泄露給陳平安的看法,不謀而合。

大掌教寇名在卸任青翠城城主之後,其實就一直致力於解決化外天魔一事,為此親手打造出渾儀與渾象,“標注”化外天魔。

但是最大的難題,在於寇名發現想要完成心目中設想的這架儀器,自身學識太窄,術法神通太少,故而道力不夠,心力不濟。

這才有了大掌教寇名在白玉京的神秘消失,一氣化三清。

吾洲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曹州狐,笑道:“不是我看不起你,這件事,根本不是你們可以觸及的高度。曹州狐,聽勸吃飽飯,以後彆去琢磨這個了,至少我可以下個定論,於你而言,毫無意義,空耗光陰罷了,還不如抽出身來,贏得一些人間聲名。天高地厚,天之所以高,是為了讓所謂聰明絕頂的你們不碰個頭破血流,地之所以厚,就是讓你們這些總喜歡嘗試著蹦跳摸天的聰明人,落地時不至於是一張簿紙,陽間一踩就破。”

曹州狐抱拳笑道:“受教。”

吾洲揮揮手,“都回去吧,本分做事,大有作為。”

歲除宮。

今天來了一雙遠道而來的道侶,老人手持靈壽木杖,麵容老,卻無老態。

他的道侶,執紅拂立於身側,她不是那種一般意義上的美人,極有英氣。

宮主吳霜降親自待客,帶著他們登上那座鸛雀樓,在頂樓觀看大江滾滾東流和那座好似中流砥柱的歇龍台。

下了樓,就去往歇龍台,吳霜降喊上了樓內的掌籍道官高平,江心歇龍台那邊的八風亭內有石桌棋盤,對弈其中,最是風雅。

登上江中島嶼,一起走向山巔涼亭的時候,手持木杖的老人笑道:“謝過吳宮主當年贈書之恩。”

吳霜降笑道:“李藥師,是張元伯送你的兵書,謝我作甚。”

手持紅拂的女子言語無忌,“吳宮主何必裝傻扮癡,張元伯若無得到你的授意,豈敢結下這樁因果。”

吳霜降微笑道:“張銑姑娘還是果敢如舊,風采不減當年。”

李藥師說道:“當初沒有進入歲除宮修道,選擇白玉京靈寶城落腳,是我辜負了吳宮主一番美意。”

吳霜降搖頭道:“沒什麼,豪傑不受命運擺布。”

張銑歎了口氣,“吳宮主是在夫子自道嗎?”

她當年能夠與夫君結為連理,其實很大程度上,還要感謝那個張元伯的牽紅線當月老,所以此次才有此次的聯袂做客歲除宮。

吳霜降笑著不說話。

因為他們這趟登樓、登島都沒有刻意遮掩行跡,所以很快就有一撥人趕來湊熱鬨,早早待在涼亭等著了。

其中便有道號“洞中龍”的張元伯,仙人境。乍一看,就隻是有個酒糟鼻的邋遢老翁,白衣白發,老態龍鐘。

張元伯這輩子最喜歡喝酒,但是每次都喝得很慢。老人公認有桌上飲酒三板斧,呲溜眯眼打哆嗦。

歇龍台本是張元伯的道場,程荃他們一來,老仙人就主動搬家了。

彆看如今是個糟老頭模樣,年輕那會兒,也曾蓄大髯,遊戲紅塵,酒量之好,更是堪稱雄壯。

山上君虞儔,與頭彆一根翠竹發簪的謝春條是道侶,漢子矮小精悍,婦人卻是身材壯碩,站在一起,實在難說般配。

吳霜降的嫡女吳諱,道號“燈燭”。

但是歲除宮的二把手,守歲人白落,今天沒有露麵。

這個青年容貌的歲除宮私籙道官,被吳霜降昵稱為“小白”,一看就是那種從不發火、很好說話的人。

亭內沒有外人,這會兒虞儔跟道侶正在卿卿我我,漢子伸手摸向謝春條的大腿,掌心輕輕摩挲,這彈性,那些骨瘦如柴的所謂美人,能有?年輕人懂個屁。

謝春條一拳砸在自家漢子的手背上,疼得虞儔抬起手,使勁晃蕩胳膊。

這男人就跟色鬼投胎似的,晚上也折騰白天也折騰,沒完沒了,這會兒宮主和客人馬上就要到山頂了,還敢這麼不正經。

兩位劍修,一老一小,在吳霜降現身山巔之前禦劍而至。

程荃早在禦劍途中,就遠遠瞧見了涼亭內的**,走上涼亭台階,笑嗬嗬道:“若是解了發髻,豈不是小子握韁繩騎乘大馬。”

虞儔先是眼睛一亮,繼而臊眉耷眼道:“不敢,沒嘗試過,不曉得其中滋味如何。”

最喜歡說葷話的謝春條,還怕這個?婦人拋了一記媚眼給程荃,“可惜隻是嘴上功夫了得,就是不曉得‘劍術’的高低長短。”

程荃哈哈笑道:“有了嘴上功夫,難道還不夠?”

婦人笑道:“你這種老光棍除了耍嘴皮子,估計連臨陣擦槍的機會都沒用過吧?”

程荃身邊那個稚童模樣的劍修,沒好氣道:“你們倆這麼聊,惡心不惡心?”

原本有些醋意的虞儔唉了一聲,他竟然還不樂意了,“納蘭燒葦,覺得惡心,耳朵長在你自個身上,有本事你彆就聽啊。”

納蘭燒葦忍不住罵了一句娘,“你們倆真是絕配。”

本來還要跟婦人拌嘴幾句的程荃,看到山巔遠處的身影,便將到了嘴邊的葷話咽回肚子。

在家鄉那邊,論吵架,程虔就沒怎麼輸過,隻服一個人,曾經在城頭並肩作戰的隱官陳平安。

其實也是不太服氣的,因為陳平安吵架喜歡用浩然各種方言,程荃完全聽不懂啊,還怎麼吵。

曾經在倒懸山鸛雀客棧當夥計的吳諱,當時“少女”化名年窗花,她忍不住問道:“程荃,陳平安罵人本事真有那麼神?”

印象中,陳平安兩次路過倒懸山,都是下榻自家鸛雀客棧,那位背劍少年,瞧著溫文有禮,很淳樸啊。

程荃點頭道:“厲害,很厲害,我跟某個廢物加在一起,都吵不過隱官大人。要是不信,你問納蘭老劍仙,他也領教過。”

納蘭燒葦點頭道:“是很厲害,先是開了間酒鋪,再去避暑行宮,說話就愈發陰陽怪氣了,一字一飛劍,可以戳人心窩子。”

吳諱說道:“那就是你們劍氣長城的風氣有問題了,我記得陳平安第一次到倒懸山的時候,彬彬有禮,規矩得很,彆說吵架了,跟人紅臉都不會。”

估計陳隱官若是在場,就要給她豎起大拇指了,再由衷讚歎一句,年姑娘真是慧眼如炬。

謝春條掩嘴笑道:“確實是個正經人,除了皮膚黑了點,瞧著瘦而已,身子骨結實著呢。記得某次在那客棧走廊狹路相逢,我走路不穩,一個崴腳,摔向少年郎,你們猜怎麼著,好家夥,第一個念頭竟然不是憐香惜玉,先忍住下意識就要出拳的衝動,再側過身躲避,眼睜睜看著我摔在地上,最後才問一句,你沒事吧?”

虞儔誇讚道:“咱們隱官大人,真是個正人君子!”

嘴上這麼說,漢子實則心中腹誹,遇到這麼一位如花似玉的豐腴美人,這都不揩油,是眼瞎還是昏頭啊,你陳平安是傻子麼。

總計十六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如今九人在白玉京,六位在歲除宮,一人在蘄州玄都觀。

其中作為護道人的元嬰境老劍修程荃,就在歲除宮,那隻棉布包裹的劍匣,就放在歇龍石。

明麵上是十六人,其實是十七位劍修來此天下,真正的護道人,自然不是隻有元嬰境的程荃。

如今擔任歲除宮祖師堂記名供奉的老劍修,好像解開了某個心結,前不久主動跟歲除宮討要了一份私籙道牒,成了道官。

同時獲得私籙度牒的,還有一個稚童,正是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之一的納蘭燒葦,在宗門金玉譜牒上邊,就用了本名。

“老劍仙”憑借劍匣內藏著的那盞續命燈轉世,歲除宮極有誠意,拿出了一副飛升境劍修的珍稀仙蛻。

這些日子,“道童”模樣的納蘭燒葦經常去鸛雀樓,找那個高平下棋,用納蘭燒葦自己的話說就是棋力相當,有輸有贏。

程荃說話一向直截了當,用屁股想都知道你就沒贏過一次,屢敗屢戰,精神可嘉,難怪上輩子可以當劍仙。

納蘭燒葦也懶得跟這個嘴欠的家夥一般見識。

張元伯問道:“李藥師是跟宮主手談,還是與高平下棋?”

納蘭燒葦說道:“何必高平出馬,我來負責待客,也是不差的。”

高平是歲除宮的掌籍道官,還有個頭銜叫“文學”,擁有兩個道號,“太行”和“走戈”。

成了棋友,加上高平對弈的時候,喜歡與納蘭燒葦詢問劍氣長城最後那場戰事的細節,一來二去就混熟了,不苟言笑的高平就多聊了幾句,自稱是一個敗軍之將,罪無可赦的亡國罪人。如今無事可做,就隻想要紙上談兵一場。

納蘭燒葦也不願意刨根問底。

關於浩然、五彩兩座天下,那個好像無所不知的宮主吳霜降,給納蘭燒葦透露了不少內幕。

納蘭彩煥這孩子,混得不錯,都當上雨龍宗的宗主了。

高野侯是納蘭家族的女婿,如今更是飛升城泉府的頭把交椅。

一聽到“出馬”,虞儔就開始浮想聯翩了,想要跟她打個商量,自己今晚能不能騎一次馬,他悄悄抬起手肘,“本想”輕輕敲一下道侶的胳膊,“一個不小心”,撞山了。

結果就被謝春條一巴掌摔在臉上,耳光響亮,打得漢子差點沒當場趴在地上。

站在歇龍台山巔,看了眼岸邊的鸛雀樓,李藥師忍不住感歎一句,“欲上高樓去避愁,原來高處都是愁,隻等愁客帶下樓。”

功成身退之後,死而為靈,承受香火祭祀,再到進入白玉京靈寶城隱居避世。

李藥師其實一直維係著陰神出竅遠遊的狀態,分身當個行走人間的雲遊郎中,懸壺濟世,金針度人。

作為私人道場的顯靈觀內,真身所在的書房,則被李藥師命名為“有道室”。

大家去快可以試試吧。】

前不久,靈寶城曾經有一位女子副城主,登門拜訪顯靈觀,言下之意,是希望李藥師能夠出山,統率一城兩樓轄境內的道官。

但是李藥師隻給一句類似讖語的答話,“太平花接海棠花。”

其實像李藥師這樣的英靈,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還有不少,或顯或隱。

至於具體數量,李藥師沒有細究,想來至少在三百以上。

此刻歲除宮,其實還有比李藥師和張銑更早來此做客的師徒三人。

隻是他們暫時隱居在一處山水秘境撮合山那邊。

寶鱗的兩位親傳弟子,呂蟻和邱寓意如今都見著了那個蔡道煌,尤其是那位少女劍修,最喜歡與這位老先生問些曆史上的天作之合姻緣。練劍之餘,其實對這些並不感興趣的少年,就隻是看著她與蔡道煌問這問那,少年眼中都是少女。

寶鱗已經得知那位道號巨嶽的高孤,天下煉丹第一人,已經同時卸任華陽宮宮主和地肺山山主。

這本身就是一種華陽宮與歲除宮的遙遙打招呼。

這意味著那場具體時日暫時未定的問道白玉京,高孤肯定會與她和吳霜降同行。

既然吳霜降先前親口承諾,他會親自指點兩位嫡傳弟子的修行。

聞弦知雅意,寶鱗再笨,就猜到某個真相了。

接下來那場聯袂問道白玉京,她心存死誌,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最終結果也肯定如此。

但是吳霜降卻留有後手,還能活著返回歲除宮。至於他如何做到這種事,寶鱗沒興趣知道。

這沒什麼。寶鱗沒什麼不甘心的。

如此最好。

他們這些擅長下棋的,不都有先手中盤和收官。

秘州。

位於青冥天下最北方,山運雄厚,一州山脈綿延卻都不高,唯有閏月峰,一枝獨秀,高出萬千群山。

閏月峰的山腳有條弱水流過。

月明星稀,坐在此山巔,修士仿佛抬手就可以摘下一輪明月。

陸台醉臥大石上,雙手枕頭,翹起腿,身邊坐著一心想要睡他的袁瀅。

袁瀅好奇問道:“你怎麼多出個副宗主頭銜了?”

按照先前約定好的排排坐吃果果,尚未過門的夫君陸台,他就隻是頂替辛苦,當個首席供奉。

結果各州山水邸報,都不是這麼說的。

袁瀅當然不介意這種事情,隻是師行轅就有點怨言了,她倒不是嫉妒陸台多個虛頭巴腦的“顯赫”身份,說是這種事情都不跟大夥兒打個商量,先前師行轅為此離開茅屋,跑去找陸台興師問罪,當時忙著製作墨模的副宗主大人,抬起雙手,雙指並攏,輪番戳向那位氣勢洶洶的女冠,一口一個放肆、大膽,怎麼跟副宗主和首席供奉說話呢……這麼不當個人,差點就挨了頓打。

最後還是張風海說了句和稀泥的話,師行轅你要是願意,也可以當個副宗主。

氣得師行轅當場臉色如霜,摔了袖子,轉頭就走。一座宗門,如此兒戲?!

陸台當時望向女冠背影,大義凜然道:“為了幫助自家宗門更快打出名氣,我個人受點委屈算得了什麼!”

這麼光明正大、有理有據的說法,竟然都說服不了師行轅,氣得陸台撮指吹了聲口哨,將那條“陸沉”騙入屋內,陸台再一腳踩中狗尾巴,蹲下身,伸手按住狗頭,氣呼呼教訓道:“狗子!狗是真的狗,都怪你每天光吃飯不乾活,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專心製墨的辛苦忍不住說道:“滾出去。”

陸台就抓住那條狗的脖子,丟出屋子。

辛苦說道:“還有你!”

陸台就一個撲倒在地,當真翻滾出了屋子。

辛苦黑著臉。

張風海笑道:“還可以讓他滾回來。”

宗門之內關係和睦,相親相愛,可見一斑。

今宵清淨,鬆風停歇,人間東南與西北,山光忽然落,弱水浮白月。

張風海走出道場,手裡拎了兩壺酒,先丟給陸台一壺,再腳尖一點,身形飄落在一塊臨崖石頭那邊。

也不落座,站著飲酒,遠眺山外風景。

離開鎮嶽宮煙霞洞,張風海隻做了兩件事,一明一暗。

說服武夫辛苦,以閏月峰作為宗門根基所在。如今此事已經天下皆知。

還有一件事,就是繼續先前在煙霞洞內的那場大道推演。

最終在陸台的輔佐、幫助之下,張風海得到了一個文字更為清晰的確鑿答案。

之前張風海隻能在那塊長條泥板上邊,演算出一句寓意還比較模糊的“道喪三百年而得此君”。

結果就是改了兩個字。

三改五,此改陳。

便是一句“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

不同於上次的文字排列,此次張風海得出九字讖語,作一圓環,就像一句銘刻在玉鐲上邊的回文詩。

當時陸台見到這句讖語之後,故作一驚一乍,急得跳腳,在屋內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嘴上碎碎念,說莫非是說我的朋友,此事絕對不能讓白玉京知曉,張宗主,小的這就給你磕頭了……

但是屋內雙方,心知肚明,所謂“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其實是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

驪珠洞天,福祿街李氏,墳頭楷樹,家族主婦偏心二子,某次家族習俗,婦人曾經聽到“凡桃俗李”都不生氣,她還給了喜錢,但是當她聽到“李代桃僵”竟然動怒了……長子李-希聖,他的弟弟妹妹,分彆名為李寶箴,李寶瓶。

北俱蘆洲一個叫青蒿國的偏遠小國,某座州城內名為洞仙街的地方,李-希聖曾經在此落腳,街坊中有個讀書人,名為陳寶舟。

轉頭瞥了眼站著喝酒的張風海,陸台調侃道:“宗主,這麼杵著,玉樹臨風當然是玉樹臨風的,隻是擺架子給誰看呢。”

張風海置若罔聞。

陸台不得不承認,修道天才當中也是分檔次的,張風海就屬於最頂端的那種天才,陸台這輩子就沒有見過資質這麼好的人。

張風海問道:“三百年也好,五百年也罷,假設大掌教要等這麼多年之後才來收拾山河,在這之前,難道天下就這麼亂著?”

陸台幸災樂禍道:“現在終於知道算命道士的尷尬之處了吧?繞來繞去,終究繞不出一個‘天命果如此,我當在何處。’”

張風海默然。

陸台坐起身,喝了一大口酒,吧唧吧唧嘴,確是好酒。

袁瀅貌似嘴饞道:“給我也喝一口唄。”

陸台瞪眼訓斥道:“吾未見好色如好德者也!”

其實袁瀅資質也好,可她就是太憊懶了,一個姑娘家家的,成天想著洞房花燭夜**一刻值千金,成何體統!

袁瀅哈了一聲。

陸台隨口說道:“蠻荒天下,也出了幾個厲害人物。張宗主,咱們啥時候才能夠會一會他們幾個?”

張風海說道:“在我和辛苦各進一步之前,除非有五個飛升境,才敢說聯袂遊曆蠻荒無大意外。”

陸台歎了口氣,“那你跟辛苦都努把力。”

袁瀅哈哈大笑起來。

張風海知道陸台所說的那幾個“厲害”人物。

斐然,綬臣,周清高。

都是如今蠻荒天下最炙手可熱的大人物。

兩位破境都還沒幾天的飛升境劍修,作為蠻荒共主的斐然身份最高,但是在山上山下,依舊是綬臣威望最高。

至於本來名叫木屐的周清高,更多還是因為他是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再加上又是一年到頭與斐然形影不離的左膀右臂,所以經常拋頭露麵,才被蠻荒山上所熟知。

事實上,仍是小覷了周清高的運勢。

周密對這個親自賜名的嫡傳弟子,昔年甲申帳的少年領袖,不是一般的青眼相加。

如今周清高的陽神身外身,是周密親手煉製舊王座大妖白瑩遺蛻而來,此外還有黃鸞、切韻的的兩副遺蛻,都嵌入了周清高的魂、魄當中。這還不夠,周密專門給這位弟子留下了一門量身打造的仙術,當年師父是如何從柳筋境一步登天的,弟子就按部就班,直接躋身玉璞境。

不到十年,周清高就是仙人境了。

這都跳了多少級台階?

更不談周密將相當一部分的藏書秘本,都留給了這位喜好讀書的關門弟子。

顯而易見,再給周清高一些修道歲月,例如三五百年?極有可能,術法駁雜的他,就是蠻荒天下的柳七。

再多給些年頭,周清高大道成就高度,比起柳七,隻高不低,至少是齊平的,例如都在十四境。

作為周清高大師兄的劍仙綬臣,被師父贈予三件仙兵品秩的佩劍。

倒是他的那個師姐流白,隻得到了一件仙兵和一件半仙兵,名為“小洞天”的法袍,和一頂與之搭配的碧綠芙蓉冠。

陸台一手拎酒壺,一手輕輕拍打膝蓋,用鄉音反複唱著一首詩歌,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幽州。

夜幕沉沉,古戰場遺址涿鹿地界,一座名為金華觀的小道觀,位於虎鹿鎮邊上。

朱鹿輾轉難眠,既然睡不著覺,乾脆就走出客房在庭院散步,結果發現陸沉就蹲在台階那邊借著月色看書。

一看到這位白玉京掌教,朱鹿就心情複雜,曾經在此當過知客道士的陸沉,都是約莫百年前陳芝麻爛穀子的的舊事了。

由於道觀屬於私籙叢林,名聲不顯自有名聲不顯的道理,就是觀內無高人,上任觀主就隻是苦熬出來的洞府境。

這次重返道觀,陸沉敲開門就開始胡說八道,什麼小道不才,祖籍曲轅,道號散木,與好友雲遊至此,暫作休歇,盤桓幾日就會離開,貧道在此先行謝過……

道觀再小,被蹭幾頓齋飯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結果當天入住道觀的陸沉,帶著朱鹿到了齋堂,朱鹿就察覺到不對勁,陸沉上了飯桌,就隻是低頭扒飯,觀主問話的時候,也堅決不抬頭,哪怕如此,“陸沉”依舊被被現任住持道士認出來了,一拍桌子就開始破口大罵,老道士也顧不得什麼道官身份、禮儀講究了,若非被觀內一眾道士拉著,那個須白皆白的老道士可能都要與這個“自家知客道士”拳腳相向了。

道觀本來就窮,當年擔任知客的陸姓道士,卻是大手大腳慣了的,假公濟私,這個王八蛋,經常呼朋喚友來道觀這邊大吃大喝。

若隻是如此,道觀也就忍了,問題在於“陸氣”在卸任知客那天,趁著月黑風高,將觀主和三都五主一大幫老家夥們辛苦積攢下來的黃金細軟一卷而空,做出這等喪儘天良勾當的道士,臨行之前,竟然還在大殿牆壁上寫一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而當年率先看到這句混賬話的,就是當時還是掃地道童的現任觀主了。

事實上,道童與知客陸氣在天之前,關係還是很好的,孩子曾經最喜歡聽陸知客吹牛皮不打草稿。

從孩子變成老道士的觀主,打死都沒想到這廝竟然還有臉來騙吃騙喝,不得新仇舊恨一起算賬才甘心?

畢竟來者是客,動手打人是不好,但是老觀主一方麵讓一眾道士小心,巡夜一事彆鬆懈了,再讓現任知客長點心,屋內木炭用完就算了,燈油也彆添了,讓那個姓陸的齋堂就彆去了,觀內會單獨送飯到屋內,饅頭就粥,頓頓管飽。

所以陸沉今夜看書,才會看得如此辛酸。

道觀附近有一座高山,一位過路的紫衣僧人在此歇腳,瞥了眼小道觀,咦了一聲,顯然十分意外。

他跨出一步,徑直來到道觀門外,輕輕敲門,便有餘音嫋嫋,回蕩在道觀某座庭院內,韻律古怪,如敲木魚,如誦唱寶誥。

“斬靈鼇而正四極,摶黃土而萬物生。”

朱鹿在院內走樁練拳,聞聲轉頭望向陸沉。

陸沉收起書本,咳嗽幾聲,思量片刻,也有答複。

“攜手煮筍苦竹寺,卻下踏藕荷花洲。”

朱鹿聽得一頭霧水,這是陸掌教與世外高人的暗語?

陸沉壓低嗓音說道:“我亂說的,輸人不輸陣,氣勢得有。”

朱鹿還真就相信這句話是真話。

陸沉說道:“門外那個僧敲月下門的,化名薑休。”

朱鹿滿臉震驚,當真是他?!

最新天下候補十人,雖說人數有點多,有二十一人,但是唯一一個被榜單確定“天下第十一”的候補領銜修士,就是僧人薑休。

其餘二十人,才是名次不分高下。

陸沉點點頭,“貧道的身份,就晾在這邊,自然日常往來無低手,以前這座道觀不理解貧道的良苦用心,總覺得那些飛升境是來這邊混口飯吃的江湖騙子,可把貧道這個道觀知客給委屈死了。”

朱鹿深呼吸一口氣,已經做好了迎接那位高人的準備,不曾想陸沉笑道:“跑了。哦不對,是走了。”

差點就要挨一劍。

陸沉歪著腦袋,擺出豎耳聆聽狀,片刻之後,驀然跺腳,先對觀主直呼其名,然後高聲道:“怎麼待客的,貧道有功於道觀,要喝酒吃肉!”

朱鹿抬手扶額,打定主意,她以後再也不跟著陸沉一起雲遊四方了。

並州,青神王朝。

姚清從殷州大潮宗返回,發現白藕就在府上,而且神色鬱鬱。

姚清假裝不知內幕,笑問道:“怎麼了?”

白藕解釋道:“那位碧霄洞主,前不久帶著一個叫‘陌生’的陌生劍修,如今他們就在京城,後者在給傅玄介傳授劍術。”

姚清說道:“這是好事啊,國師何必苦著一張臉。”

白藕愈發苦悶。

姚清忍俊不禁,安慰道:“行了,不就是被碧霄前輩訓斥了幾句嘛,多大點事,你都是當國師的人了,心胸開闊些。”

白藕憋屈不已,哪有這麼簡單,先前雙方碰頭,她不過是多問了幾句,那個臭牛鼻子老道除了勸她彆多管閒事,連你一並罵了。

姚清微笑道:“碧霄前輩可不是誰都罵的,尋常道士,沒有這份待遇。”

白藕看了眼亦師亦父的姚清,對方笑著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白藕少說話,那位前輩在聽著呢。

汝州南山國,長社縣靈境觀。

名叫陳叢的常住道人,少年喜歡蹲在道觀門口看風景,路旁有兩排枝繁葉茂的老槐樹。

春天裡的映山紅,開花如火。夏天的夜裡,灑在山路的月光,明亮得像是冬天裡的霜。

山外一片屬於自家道觀的柿子林,柿柿如意,吃著一顆柿子,就念著一句事事如意。

冬天的和煦陽光裡,每逢有山風路過道觀,吹過槐樹,簌簌作響,就像下了一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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