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停下腳步,以心聲說道:“齊老劍仙誌在十四境,當城主,隻是嘗試合道的一條嶄新路徑。未來城主最終是誰,齊狩你自己要心裡有數。隻要飛升城能夠延續、壯大香火,我也罷,張貢也罷,我們很多人,其實都不介意飛升城姓什麼,那麼同理,我希望將來某一天,需要挑選第三任城主的人選了,齊狩也要有此氣量,回頭想一想今年今日此時此地,我們倆是如何聊的。”
齊狩點頭道:“敞亮話!”
陳平安伸手出袖,握拳晃了晃,打趣道:“要不是這些年齊兄當刑官,任勞任怨,有目共睹,實在是讓旁人挑不出半點毛病,看我今天讓不讓你個門。”
齊狩瞧見陳平安手中攥著一件東西,眼睛一亮,明知故問一句,“這是?”
陳平安說道:“手把件,用來專心致一的。”
還真不是陳平安故意待價而沽,緣於此物,最合適用以寧心靜氣,收束雜念,當真能夠一定程度上降服心猿意馬。
齊狩直截了當問道:“賣不賣?”
陳平安說道:“不賣。”
總計三十六塊琉璃碎塊。
當時分賬,鄭居中掐尖,挑走了最大的那塊。吳霜降則選了七八塊中等大小的琉璃碎塊。
其餘都留給陳平安,無論是數量還是整體重量,都是最多的。
修
道之人,吃那神仙錢。山水神靈,吃人間的香火。但是兩者修行道路涇渭分明,各走一邊,唯獨在琉璃碎片一物上,誰都會垂涎三尺。
任你是得道之士,金身無垢,道體無漏。欲想提升陰神出竅遠遊的路程,陽神身外身的堅韌程度,是否撐得起更高更為凝練的一尊法相。
此物就是捷徑。
齊狩猶不死心,“價格可以談。”
陳平安縮手回袖子,說道:“你要有,我也是這句話。”
東拉西扯閒聊幾句,暮色裡,送走刑官大人,陳平安站在門口,臨時起意,打算去一趟酒鋪。
先前征得寧姚同意,謝狗得以進入書房。小陌放心不下,便陪著她一起,屋內藏書六千餘冊,幾乎沒有任何文房清供,也無齋號匾額,有劍架,擱放著十數把老劍,折斷的劍氣長城製式長劍居多,也有幾把品秩尚可的私人佩劍,想來都是昔年寧氏劍修的遺物。
謝狗正在找書看,小陌欣賞牆上掛著的一幅山水長卷,典型的仙家物,四季景象,在畫卷中曆曆分明,此刻畫上約莫正值梅雨天氣,墨色淋漓,天色晦暗,大雨滂沱,有一葉扁舟,順水從流飄蕩,任意西東,轉折南北,等到雨收天霽,沿途所見,青綠山水間,開出大片鮮紅顏色的杜鵑花,好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文人雅士居家持卷翻書如臥遊。
謝狗揚起手上的幾本書,“小陌,這些劍氣長城官方書坊版
刻的道書,算是藏書家心心念念的所謂孤本吧?我發現了,絕大部分書籍,就是擺設,嶄新得就像剛買來的新書。隻有這邊的格子,三十幾本書,翻得比較多,毛邊紙都起卷了,好像是劍氣長城專門給下五境修士編寫的。”
小陌剛要提醒她彆順手牽羊,少打歪主意。
寧姚現身廊道,來到門口,笑著解釋道:“這間書房是我娘懷上我的時候,我爹親手布置的,大概幾歲看什麼樣的書,多大歲數多高的個兒,剛好能順便拿到手裡,花了好多心思。結果等到我讀書識字了,發現我就不是個讀書種子,是絕對坐不住的,一有機會就往外跑,寧肯跟白嬤嬤學拳也不肯看書。”
寧姚進了屋子,神色柔和,朝謝狗附近的書架那邊抬了抬下巴,“那個書架格子裡邊的,類似陳平安他們那邊的蒙學書籍,是剛認字那會兒,我娘每天盯著我,必須要讀要背的,背書其實容易,被說得煩了,有天我就關起門來,盤腿坐在椅子上,先背了一部字典,再用劍氣取書翻書,將所有書籍全看了一遍。”
就像現在很多人看到貂帽少女,就很難想象遠古歲月裡的劍修白景,總覺得兩者不沾邊。
謝狗也很難想象寧姚小時候的光景,小姑娘每天被一個婦人督促著認字背書?一個人氣呼呼盤坐在椅子上跟那些書籍犯彆扭?
寧姚看書,從來屬於打過照麵就行。
不像
陳平安,買來一本書便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了,吃乾抹淨,作書摘刻竹簽,還琢磨出很多的讀書法門,還跟她得意洋洋說什麼叫書香門第,就是治學有訣竅,讀書有家法有家學嘛,什麼三五本書中出現同一個名字就去順藤摸瓜,美其名曰走門串戶攀親戚,什麼陋巷殺人,喉嚨處著刀,讀某些書要心狠,翻哪些書氣要平,哪些書是看熱鬨,如某某山河啥啥景象,經眼一遍便足矣,又有哪些書是看門道,要登堂入室,讀其書而想見其為人,要與那人直麵相對如書齋秘談,要習慣將曆史上政見不合、或是文脈道統各異的兩本書打擂台,瞧個高低分明,辨明同異,要單獨拎出一條脈絡,如那山下白銀之流通,通過七八十本書溯源大幾百年、上千年精研某一件事的全貌……
謝狗咧嘴笑道:“聽說山主夫人當年是離家出走,才認識的我們山主?”
寧姚點頭道:“過倒懸山,先去了最近的南婆娑洲,遊曆過中土神洲和北俱蘆洲,再去的寶瓶洲,進了驪珠洞天。”
她指了指那幅長卷,笑道:“看久了,自然而然就會比較好奇浩然那邊的風土人情,小時候盯著畫卷上邊的景致變幻,月相盈缺,腦海裡總會蹦出四個字,‘怎麼可能’。認識疊嶂他們之後,經常來這邊一起看風景。”
謝狗小心翼翼問道:“在那小鎮門口,一個在門外,一個在
門內,就跟咱們山主一見鐘情啦?”
寧姚微微紅臉,含糊其辭一句,“當年他瘦瘦黑黑,誰會看第二眼。”
謝狗不愧是狗膽包天,不依不饒追問道:“既然你們倆不是一見鐘情,為何喜歡,何時喜歡,總要有個由頭吧?山主喜歡山主夫人,很好理解,土包子瞧見個漂亮姑娘、越看越挪不開眼了唄,山主夫人喜歡山主,那我可就是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了。”
小陌故意微微皺眉的表情,看似在埋怨謝狗的大煞風景,實則他也好奇此事,否則早就出言阻止了。
謝狗壓低嗓音試探性說道:“莫非真是這兒劍修所說,咱們山主人不可貌相,年少時便花言巧語,伎倆多多,好女怕郎纏?”
寧姚想了想,有些羞惱,“我缺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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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城內炊煙嫋嫋,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布店,賣柴米油鹽的雜貨鋪子,香燭鋪子等等,當然最多的還是大大小小的酒樓。穿開襠褲的孩子,成群結隊被長輩的大嗓門喊回家吃飯。一邊看著鋪子一邊側著身子,奶孩子的婦人。天上的紙鳶也被拽回地麵,年齡相仿的少年少女悠悠然結伴走在街上,少年現學現用一句表親三千裡,堂親五百年,解釋是什麼意思。少女笑眯起眼,她也不知道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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