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為轉校生亮相之前,蘇成意就已經見過陳錦之了。
當然,是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
學校老師領著他去辦理入學手續,路過學生雲集的小操場。早操之後的休息時間,其他學生三五成群地散步或者聊天。
隻有一個女生例外,她提著一桶水走向操場的邊緣。她的步伐顯得有些不穩,這也是難免的,因為她看起來似乎沒比這桶水重多少。
這原本沒什麼需要特彆注意的,所以蘇成意的目光隻是短暫地停留了一下,便想要移開。
偏偏這時候她的腳步停在了離他幾米遠的布告欄旁邊,將垂落的發梢撩到耳後,抬起頭來。
清晨陽光的角度就那麼恰好地落在她身上,將她的側臉勾勒出古希臘雕塑一樣完美的角度。
纖長的睫毛被染成金色,使她的眼神也被鍍上了來自阿芙洛狄忒的神聖悲憫色彩。
毫不誇張地說,在此之前蘇成意從來沒想過世界上會有漂亮成這樣的生物。
即使是他這種從來心如止水不知愛情為何物的人,也恍然間產生了一種好像一見鐘情的錯覺。
蘇成意忍不住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想知道是什麼使她流露出了這樣的神情。
布告欄用一層玻璃板隔開,作為優秀學生而展出的證件照,臉部被鮮紅色的水彩筆塗畫成詭異而獵奇的模樣,旁邊還有一些以漫畫氣泡的形式被添上的“自白”。
雖然已經看不清證件照的臉,但蘇成意完全可以猜到那是誰了,他神色不變,眼神落到照片下的名字和班級上。
陳錦之。
“這樣看起來我們學校的環境還是很不錯的,對吧?還有什麼想問的問題,現在都可以問的。”
走在前麵的學校老師一路都在介紹學校的曆史和成就,為了方便交流,他這會兒使用的是英文。
蘇成意最後看了一眼站在布告欄前麵擰毛巾的人,她已經挽起了校服袖子,露出一截纖細白皙的手腕,清瘦得好像叫人能看清骨骼的形狀。
蘇成意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問道:
“老師,什麼是?”
這個詞彙顯然讓老師都愣了一下,他支吾著搖搖頭,說這不是什麼好詞,是從哪裡不小心聽到的嗎,在學校最好不要說。
蘇成意點點頭,不置可否。
“可以選擇的話,我要去23班。”
所以,比起偶遇,還是蓄謀已久更符合兩人的初見。
蘇成意站在講台上作自我介紹的時候,心裡想的其實是,原來她身在人群裡的時候,漂亮得還要更加鮮明一些。
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
“你怎麼知道我是中國人?”
“長相。”
蘇成意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其實有點想笑。
說是長相也沒什麼問題,但也可以換成“美貌”。
但是第一次見麵就這樣說的話,似乎有點像是在耍流氓。
陳錦之對待他的態度很友好。
但是,是一種蝸牛伸出觸角的謹慎友好。
像隻警覺的小貓,非常克製不住好奇心的時候,也隻是遠遠地看一眼。
蘇成意在她的桌麵上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韓語單詞,他現在也還是不知道什麼意思,但從那天老師的表情裡也能判斷出來,肯定是上不了台麵的臟話。
陳錦之卻好像對這樣的侮辱已經熟視無睹。
每天早上,她都自然地抽出她那又重又厚的筆記本,若無其事地平鋪在課桌上,在四周的嘈雜聲中安靜地默背她的英文單詞。
她上課的時候一向很認真,這給了蘇成意不著痕跡地觀察她的機會。
她從不舉手回答問題,但知道每個問題的答案。
她手上常常掛著一個黑色的樸素發繩,但通常都是散發,所以這或許有一些彆的什麼用途。
大多數時候她都穿著校服,這個班級上也就隻有她一個人在穿校服。
其他女生都花枝招展地打扮自己,恨不得往自己身上噴好幾種品類的昂貴香水時,她身上是淡淡的肥皂香氣。
蘇成意想,這或許也和她換來換去的那幾件洗得已經泛白的校服有著關係。
蘇成意有轉筆的習慣,他察覺到每次筆杆在他手指間旋轉翻飛的時候,看似盯著黑板很認真的陳錦之就會時不時地用餘光瞥他一眼,像是擔心筆飛出去似的。
蘇成意心下好笑,有一次就特地“失手”。
筆杆“啪”地砸到桌麵上,嚇得她打了個哆嗦,抿起嘴角有些無奈瞥了他一眼,又把筆推回他的課本旁。
這樣的觀察並沒能持續太久,很快迎來了換座風波。
蘇成意的心情其實不算太好,因為我們的第一名陳錦之小姐看起來毫不在意。
她很快就收拾好了書包,站起身來衝他露出一個官方的笑容,並展示官方的告彆對話。
蘇成意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什麼,她的尾音就輕輕一顫。
蘇成意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看到了她的桌麵。
以為她對這個已經脫敏了來著,原來還是會在意的啊。
於是蘇成意想都沒想,就開口道:
“無所謂的。”
本意是想安慰她,她卻似乎不太喜歡他這樣的反應。
直到第二天看到已經被清理乾淨的桌麵時,蘇成意也還沒有想明白這是為什麼,但抬起眼來看到前排紮了馬尾的陳錦之。
他的思緒不由得跟著跑偏了,用上那個發圈了啊,他想。
失去同桌的身份之後,蘇成意很快就跟自己和解了。
因為從這個角度,更方便看她。
但他也意識到一些麻煩事兒。
即這個學校的學生們似乎跟他從前學校的卷王們不太一樣,他們並不都像陳錦之這樣熱愛學習。
他們最熱愛的事情就是早戀、或者計劃著早戀,八卦某人的閨蜜又和她的前任搞在一起了,以及今天要去找哪個倒黴蛋的麻煩。
不幸的是,蘇成意發現自己成為了他們討論中的一環。
因為一個高冷、神秘且有幾分姿色的轉校生,注定是要成為各位懷春少女茶餘飯後的談資的。
蘇成意想,不,他一點都不神秘,也不高冷。
是的,他隻是社恐而已。
蘇成意有時候會懷疑,也許每個平行宇宙的他都逃不開社恐這個人設。
然而,也有不幸中的萬幸。
蘇成意發現他的到來似乎為陳錦之分走了一些關注。
這樣一來,她就有更多的時間去學她最愛的習了。
對於社恐來說,這樣的犧牲屬實很偉大。
坐到前排之後,她在其他人眼中的存在感似乎低了不少,好像她已經變成了學校裡最常見的那種好學生。
當然,蘇成意不在其他人之內,他始終專心關注著陳錦之。
她喜歡曆史超過科學,因為隻有科學課上她才會時不時側頭去看教室的掛鐘。
她幾乎從不去便利店,隻喝免費的自來水。
她換了一根新的棕色發繩,因為偶爾會紮馬尾。
她從來沒有什麼朋友。
她的數學第一名被他搶走之後,似乎很是在意。
她的選修課是音樂,不知道她會不會唱歌。
蘇成意覺得他的目光好像從未掩飾過,但陳錦之回望他的動作,則總是非常小心。
或許正是因為她已經非常小心了,所以她才會以為她藏得很好。
有一次午休時間,一群低年級女生一邊發出“吃吃”的詭異笑聲,一邊結成魔法陣把他堵在了樓道口。
蘇成意麵對這種情況一般會裝作聽不懂然後迅速遁走,但這次顯然不好使了,因為這群女生早有準備,提前打好了英語草稿。
蘇成意隻好靠著牆,等待被簇擁起來的那位嬌小女同學念完她的自製酸溜溜情詩。
這時候陳錦之忽然從樓道口拐出來了,她手裡抱著一大疊試卷,步履匆匆。
見到堵滿整個樓道的表白大軍時,她抬起頭飛快地看了蘇成意一眼。
不知為何,蘇成意有一種出軌被抓了現行的心虛感。
他打斷了深情念詩的女生,並麻煩她們先讓個道。
於是陳錦之默默從人群的夾縫中走了。
蘇成意望著她的校服裙擺下纖細筆直的小腿,一時間覺得女同學的情詩也沒那麼酸了。
人之常情嘛。
禮貌且簡短地表示拒絕之後,蘇成意來不及顧及她們的反應,三步並作兩步跨上樓梯。
然後在拐角處偶遇了正靠牆抱著試卷發呆的陳錦之小姐。
兩兩相望,氣氛很有一些凝固。
蘇成意剛剛要露出類似於驚訝的神情,陳錦之就無情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蘇成意的選修課是他本來就會的德語。
上課的時候總能看到她路過窗前,他掐準了時間點,清清嗓子。
“D,ide.”
我屬於你,你屬於我。
你該確信。
收回飄散在回憶碎片中的思緒,蘇成意回過神來。
雨聲淅瀝,走廊的應急燈偶爾閃動。
“你在看什麼書?可以念給我聽聽嗎。”
門內的人聲音有些顫抖,試探著問道。
蘇成意低頭,將手裡的書頁翻出嘩啦一聲。
半晌,他開口念道:
“當你老了。”
少年溫潤的嗓音在雨聲中帶上幾分朦朧的霧氣,陳錦之無意識地攥住了自己的袖口。
“當你老了,青絲斑白,睡意綿綿,在爐火旁打起瞌睡。
請你取下這本書,慢慢地讀,靜靜地回想:
伱眼睛中有過的溫柔,和深深的憂傷。”
“多少人愛你快樂優雅的時刻,
愛你的美麗,用假意或者真心。
但是,隻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容顏老去時的悲傷。”
陳錦之聽著他的聲音,在黑暗裡自暴自棄地閉上了眼睛。
你完了,陳錦之,你表現得太明顯了。
你看向他的每一個眼神都在問,你會喜歡我嗎?你會喜歡我多久?
“你在紅紅的爐柵前彎下腰,
有些哀傷地默默低聲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