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廣陵春雨102【帝心如淵】南齊建武十二年,八月十二。北燕江華城守將孟智祥舉城歸降,至此沫陽路東南部改旗易幟,與靖州都督府在衡江北岸的實控區域連成一片。戰報以八百裡快馬日夜不停、連續換人換馬送回永嘉,引來朝野震動萬民歡呼。國子監的書生們開懷暢飲詩詞唱和,隻恨在沙場上衝鋒陷陣的人不是自己。皇城文德殿內,氣氛熱切而喜慶,一些文臣引經據典口若懸河,大肆稱頌著天子的英明神武。武勳班列之中,南衙大將軍李景達麵上掛著笑容,心裡卻在罵娘。這蕭望之和厲天潤簡直不當人子,讓南衙三軍充當攻城的炮灰,將北燕三路的兵力吸引到淮州北境,最後卻是給靖州都督府作嫁衣裳,也不肯分潤一些功勞,彼其娘之!雖然心裡罵罵咧咧,李景達卻不敢在麵上表露分毫,甚至一反常態地垂首縮肩,唯恐被龍椅上的天子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定威軍都指揮使徐溫通敵叛國的罪行已經暴露,現在被關在織經司的大牢裡,秦正那廝正在一挖到底的追查。李景達暗中慶幸自己跟這件事無關,但他終究是徐溫的直屬上司,這個時候不低調一些肯定會吃掛落。待氣氛稍稍平靜,兵部尚書丁會與不遠處某位重臣眼神交錯,隨即出列奏道:“啟奏陛下,江北大勝彰顯我朝軍威,實乃普天同慶之喜事。臣為大齊賀!為陛下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龍椅之上,天子李端微笑頷首。這位挽狂瀾於既倒、危難之際挺身而出延續大齊國祚的帝王時年三十七歲,其人中等身材膚色白皙,容貌頗為英俊,隻不過眼底深處有幾分晦澀之意,許是長期操勞國事過於疲憊。丁會目不斜視,又道:“值此大喜之日,微臣本不該煞風景,然而職責在身又不能不提,還祈陛下恕罪。”李端平靜地說道:“丁尚書但說無妨。”丁會緩緩道:“微臣不知,此番邊軍用兵是否有提前上奏朝廷?從始至終,兵部沒有得到任何知會,敢問樞密大人是否知情?”群臣徹底安靜下來,紛紛看向武勳班首的樞密使郭從義。依齊國官製,樞密使、統率北衙六軍的上將軍、分掌南衙十二軍的兩位大將軍,這四人便構成軍方的核心中樞。一般而言,軍中大事都必須通過樞密院的決議,無論京軍還是邊軍,更不必說此番靖州和淮州兩地都督府共謀,總計動用兵力超過十五萬人的大型會戰。在群臣的注視中,郭從義沒有直接表態,而是微微昂首看向皇帝。這個舉動已經說明一切。丁會略顯強硬地說道:“陛下,淮州都督府反攻之舉通過廷議,大都督蕭望之揮軍北上無可指摘。但是接下來淮州軍主力西出盤龍關,靖州軍主力沿雙峰山脈北上,此事卻直接繞開陛下和朝廷,稱之為自作主張並不為過。”他微微一頓,神情肅然地道:“邊軍大捷值得嘉賞,收複故土更是功勳卓著,但如果邊境都督府往後儘皆效仿,沒有陛下的允準便斷然出兵挑起戰事,長此以往豈不是軍閥行事?”右相薛南亭眉頭緊皺,正要出班駁斥之時,龍椅上的天子卻比他先開口。李端淡然地說道:“丁尚書,蕭、厲兩位大都督在行軍之前,已經將此戰方略以密奏的方式呈遞禦前,朕準了。”他轉頭目視肅立於旁的大太監,後者便從袖中取出兩封奏折。丁會一窒。李端語調溫和地說道:“丁尚書若不信,可以看一看這兩份奏折。”丁會大驚失色,連忙伏首請罪:“臣不敢!”李端嘴角微微勾起,心中終於有了些許暢快之意。他很清楚朝中大部分官員的想法,哪怕北伐這件事喊了十餘年,每每到往下推行之時就會變得無比艱難,各層各級都會有極大的阻力。如今江北大勝終於帶給他足夠的底氣,在這種煌煌大勢之下,再固執的臣子都隻能暫時偃旗息鼓。環視群臣,丁會忐忑不安,餘者儘皆默不作聲。李端沒有被這份喜悅衝昏頭腦,稍作解釋道:“此事並非是朕要刻意瞞著眾卿家,隻因蕭望之在奏折中說明定威軍都指揮使徐溫通敵叛國之事,故此朕便決定暫時保密,並未告知左右二相和郭樞密。”他看了一眼神色鎮定的左相李道彥,愧然道:“還望眾卿莫要埋怨朕。”這話便十分重了。群臣連連請罪,左相李道彥更是躬身說道:“陛下思慮周全,臣等不及萬一。徐溫之事恐非孤例,老臣懇請陛下命織經司嚴查朝中,以免再度禍出於內。”李端目光微凝。織經司是他手裡極其重要的力量,幾乎等同於他的耳目,因此朝堂之上的文臣極其排斥這個特殊的衙門,對於秦正的權力範圍更是盯得很死,像今日這般主動引織經司調查朝臣,實在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這位老相爺為何要讓步呢?李端與角落裡的秦正對視一眼,然後不動聲色地說道:“左相言之有理,那便讓織經司查一查。”李道彥稱頌道:“陛下聖明。”李端又對秦正說道:“秦卿,雖說織經司有監查之權,但是不可逾越朝廷法度,更不可影響各衙政務,當以謹慎切實為重。”秦正躬身行禮道:“臣領旨。”一些朝臣不由得眉頭微皺。沒人願意被織經司這種衙門盯著,尤其秦正這個人軟硬不吃,堪稱皇帝最信任的忠犬,絕大多數人若是真落在他手裡,不死也得脫層皮。然而大勢所趨無人能擋,沒見往常可以輕易左右天子態度的左相都選擇主動退讓一步?何為勢?淮州和靖州都督府通力合作,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接連大勝,如今更是一舉收複江北七城,這可是實打實的拓土之功。這個時候誰若是站在天子的對立麵,必然會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沒。李端心中難免感慨,這還是織經司第一次堂而皇之地站上朝堂,往常他們雖有“三品以下先審後奏”的權力,但實際上這在京城根本行不通。因為哪怕隻是一個七品小官兒,他背後都有可能站著一位衣紫重臣。但他並未就此得意忘形,反而沉靜地問道:“眾位卿家對於江北後續戰事有何看法,今日可以暢所欲言。”短暫的寂靜過後,戶部尚書先站了出來。這位老尚書時年五十三歲,資曆也很老,或許是因為壓力太大導致麵相發苦。他先如數家珍一般陳述之前對淮州軍將士的封賞,然後又談這兩年國庫的匱乏和民生的艱難,再論邊軍靡費的糧草,最後則說起靖州軍如果要擴大戰爭規模帶來的影響。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目前的戰事已經達到朝廷能承受的極限,如果繼續往北,朝廷很難提供足夠的支持。接下來便是方才被李端敲打過的兵部尚書丁會,這次他可謂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闡明軍械不足以支撐一場更大規模的戰事。又有工部侍郎細論大型攻城器械在江北之地製造的難度,禮部侍郎說起成州西邊的沙州七部屢屢犯境,鴻臚寺少卿言及西南麵的南詔國蠢蠢欲動……總而言之,江北大捷固然可喜,但值此艱難之時,委實不宜繼續大動乾戈,以免有動搖國本之憂。軍方重臣倒是無一人開口發言。左相李道彥靜靜地站著,仿若老態龍鐘格外疲憊。李端心裡如明鏡一般,先前這位老相爺的讓步顯然就是為如今的場麵鋪墊。朝堂之上的格局錯綜複雜,李道彥並不能決定所有人的想法,各大派係相互之間的傾軋也很嚴重,但是在反對北伐這件事上,大部分人都能形成統一的想法。李端對此早有預料,因此平靜地觀察著下麵的聲浪,等殿內逐漸平息之後,他不疾不徐地說道:“眾卿家言之有理。朕也覺得北伐的時機還不成熟,便讓厲天潤暫時收兵,先穩住已經收複的地盤,日後再徐徐圖之。”清亮的聲音響徹殿內。很多大臣微微一怔,等他們反應過來時,這場短暫的朝會已經宣告結束。“陛下……聖明!”聲音稀稀落落,不比往日那般整齊。左相李道彥抬起頭來,望著轉入內殿的皇帝背影,蒼邁的老眼中閃過一抹意外的神色。約莫一炷香後,李端來到後宮某處樓閣,織經司提舉秦正亦步亦趨地跟著。“陛下切莫動怒,此事不可急於一時。”秦正懇切地勸解道。李端凝望著外麵初秋的景色,淡淡微笑道:“朕不急。”秦正垂首道:“是臣多想了。”李端微微搖頭,隨即略帶振奮地說道:“告訴厲天潤和蕭望之,這一次朕不會再虧待他們,那些年輕俊彥不必再藏著掖著,儘數將名字報上來。此戰大捷天下皆知,這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要給那些年輕人往上走的機會。”秦正拱手道:“臣領旨!”李端目光堅毅,低聲道:“不如此,怎能攪動這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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