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廣陵春雨115【投石問路】陸宅大門外,一名十五六歲的侍女氣鼓鼓地來到馬車旁,蹙著眉尖說道:“姑娘,裡麵的人好不知禮!”車廂內傳來一個溫柔似水的聲音:“進來說。”侍女依言進入車廂,裡麵一位妙齡女子打量著她的神情,微笑道:“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你又何必這般委屈。”這位女子便是名列京中五大花魁之一的顧婉兒。她身穿一襲月白色煙籠梅花百水裙,外罩品月緞繡玉蘭飛蝶紗衣,勾勒出纖細又玲瓏的身段。青絲梳成飛仙髻,彆無金銀釵飾,僅以一根玉簪輕挽,簪尖垂著宛如水珠一般的小鏈,微微晃動便似雨意縹緲。目似淩波,眉如墨描,容貌清麗似仙,有一份天然去雕飾的清新自然,尤其是她眉間唇畔的氣韻,雅致溫婉,觀之親切,並無半點俗世紅塵的庸俗氣息。其實侍女的相貌已經算得上美人胚子,而且又有她這個年紀的靈動嬌俏,但是與顧婉兒一比較便黯然失色。她坐在顧婉兒對麵,傷感地說道:“婢子不是為自己委屈,是替姑娘感到不值。那位陸公子年少有為不假,可姑娘在這京城之內也稱得上聲名斐然,多少達官貴人想要求見一麵而不能得。如今姑娘自贖其身,甘願入府為奴為婢,他反倒擺起架子來,真真是豈有此理。”這世上的花魁不止以顏色動人,琴棋書畫之類的技藝同樣不可或缺,顧婉兒尤擅琴書二項,這個名叫墨兒的侍女常年隨她品讀詩書,談吐亦是不俗。聽著墨兒憤憤不平的話語,顧婉兒眉眼倦倦,輕聲道:“這位陸公子前程遠大,想來是極有誌向的人物,又怎會與我這種身份的人扯上關係。你也不必替我感到委屈,終究是受人之命,任人拿捏罷了。”墨兒自然知道自家姑娘為何放著好好的花魁不做,偏要自己贖身然後鬨出這麼大的動靜。所謂達官貴人求之不得,不過是水月鏡花而已。在李家三少爺那種頂尖衙內的眼裡,區區花魁隻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如果顧婉兒敢反抗對方的命令,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變成池塘中一具浮屍。墨兒登時愈發難過,關切地問道:“姑娘,接下來該怎麼辦?”顧婉兒輕歎一聲道:“隻要我奉命行事,三少爺倒也不會過於苛責,然而這位陸公子怕是有些麻煩了。”墨兒睜大眼睛,微露茫然之色。顧婉兒見狀便解釋道:“這兩天城中已經開始風傳江北大捷的細節,陸公子因此得名。如果我今天無法進門,明天還是得來此候著,明天若不行便是後天。從明天開始,恐怕就不止我一人出現在這裡,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來這圍觀。”墨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對於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武將來說,剛來京城便弄出這等陣勢,其實不是什麼好事。再者,應該會有不少人借此攻訐於他。”顧婉兒對李三郎那等紈絝的手段了如指掌,在她看來這件事如果不是及時妥善處理,那位名叫陸沉的邊軍新秀很可能成為一些文人口誅筆伐的對象。墨兒此刻反倒為陸沉擔憂起來,小心翼翼地說道:“姑娘,要不婢子再去找那個管家說說?”顧婉兒沉吟片刻,微微頷首道:“也好,但是不要將旁人牽扯出來。”墨兒應道:“婢子明白,姑娘放心。”她再度敲著陸宅的大門,然而這一次無人應答,仿佛裡麵的人鐵了心不搭理她們。少女怔怔地望著,半天沒有得到回應,不禁輕咬銀牙說道:“不識好人心!”陸通選擇的這套宅子地處僻靜,故而這輛馬車的到來以及墨兒的舉動並未引起旁人的注意。一直到天色將暗,陸宅大門依舊沒有任何動靜,那輛馬車最終隻能選擇離去。“少爺,她們走了。”後宅書房,陳舒望著靜坐窗前的陸沉,恭敬地稟道。陸沉淡淡應了一聲,繼續翻閱著麵前的書卷,片刻後扭頭望去,見陳舒依然站在原地,登時明白他的想法,微笑道:“你在擔心什麼?”陳舒已經知道那個宋雲的來曆和目的,自然也就清楚今天這場戲的由來。這位名叫顧婉兒的花魁主動登門,毫無疑問是李家三郎的指使,如果讓她進門指不定會鬨出怎樣的亂子,但若是一直這樣大門緊閉,同樣也會有些麻煩。一念及此,他謹慎地說道:“少爺,對方的態度非常堅決,恐怕不會知難而退,明天應該還會來候著。小人在想,那位李三郎肯定是想逼迫少爺與其見麵,所以不會隻是讓顧婉兒在宅子外麵癡等,多半還會橫生事端。”“比如?”“顧婉兒這等花魁名妓,又有清倌人的稱謂,仰慕者不計其數,一旦她主動贖身隻為侍奉少爺的消息傳開,恐怕咱家再也沒有清淨可言。”“繼續說。”“似顧婉兒這種身份最受文人才子的吹捧,這些人在京城極有影響力,一旦他們認為少爺心生鄙夷慢待佳人,說不得就會鼓噪生事。從古到今,這種文人才子最是麻煩,又極其擅長口舌之爭蠱惑人心。少爺雖是武將不考科舉,清貴之名不必太過看重,可是總不能任由他們眾口鑠金啊。”陳舒在陸家龐大的商業體係中屬於排名靠前的掌櫃,曆來頗受陸通的器重,因此這次讓他隨陸沉進京,本意就是要他幫陸沉打點好一切。他人情練達熟知世情,一眼便看出顧婉兒突兀出現背後隱藏的凶險。關鍵在於這件事不太好處理,在京城這個陌生的地界,麵對李家三郎這種頂尖紈絝,他們幾乎藏不住秘密。即便陸沉連夜搬到彆的地方居住,恐怕也會被對方探查得知。讓顧婉兒進門顯然不行,但如果躲進小樓成一統,不理會外麵的風風雨雨,又未免太過被動。陸沉知道陳舒是一門心思為自己著想,便微笑道:“是不是隻要我接受那位李三郎的邀請,這位顧花魁就會自行離去?”“應該是這樣,然而——”陳舒微微一頓,正色道:“少爺,絕對不能向李三郎低頭。眼下正處於關鍵時期,如果讓天子誤會伱和李家有關係,說不定會影響到所有邊軍武將。”“其實這也是我想說的。”陸沉神色平靜,眼中波瀾漸起:“你不必擔心,如果明天顧婉兒又來了,或者說她帶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人到來,隨他們在外麵鼓噪。我現在很好奇一件事,宮裡那位陛下究竟打算看戲看到什麼時候。”……皇城,文德殿東暖閣。日落時宮門便已落鑰內外戒嚴,一般大臣肯定無法接近皇宮,但是織經司提舉秦正不在此列。除了左右二相和樞密郭從義、上將軍王晏之外,秦正是唯一一位在任何時間都可能出現在宮中的大臣。“……這些事都是左相的小孫子李雲義所為,雖然他刻意瞞著左相,但是以臣對左相的了解,他應該知道此事,隻不過是默許李雲義這樣做。近來京中暗流湧動,那些人擔心陛下會在江北另設新軍,亦或是趁機將邊軍大將調入中樞,所以他們選擇對陸沉這個具有代表性的年輕武將下手。”秦正不急不緩地說著。禦案之後,李端放下一本奏折,抬手揉了揉眉心,淡淡地道:“這般說來,此事是李雲義挑頭,其他人緊隨其後,隻要給陸沉扣上一個狂妄自大驕橫無狀的罪名,繼而牽連到其他邊軍武將,他們就以為朕不得不退讓一步?”秦正頷首道:“是,陛下。”他又將今日陸宅外麵發生的事情簡略複述一遍。李端聽到那輛馬車在陸宅外苦等一日,大門始終緊閉的消息,不由得嘴角微微勾起,悠然道:“這個陸沉倒是沒有取錯名字,果真沉得住氣。朕記得你先前說過,他如今還是織經司的乾辦?”秦正答道:“是的,陛下。”李端微笑道:“如此心性確實適合織經司,隻可惜蕭望之肯定不會放人,在這件事上朕也幫不了你。”“陛下厚愛,臣銘感五內。”秦正略過此節,又道:“臣已經將李雲義的底細和籌算悉數告知陸沉,想來他能堅守住底線。隻不過接下來肯定還會有事發生,那李雲義曆來受左相的溺愛,性情極其囂張霸蠻,陸沉未必是他的對手,要不要臣出麵處理這件事?”李端沉吟片刻,搖頭道:“如果確有必要,朕自然可以直接召他們覲見,但是眼下還不急,朕想看看這些人究竟會做到什麼程度。”秦正登時了然,麵前這位天子禦宇十二載,看似一直在與下麵的臣子虛與委蛇,其實他隻是在暗中積蓄力量。調邊軍武將入京不過是個由頭,天子真正想看的是滿朝公卿的心思。“那個顧全武……”李端語調平緩,淡然道:“左相應該知道他是你們織經司的人,這次他攛掇李雲義對付陸沉,左相不會視而不見,恐怕這位老相爺也是要在此處埋下一樁暗子。接下來你要及時切斷他和織經司的關係,免得貽害自身。”“陛下聖明,臣知道該怎麼做。”秦正平靜而又從容地應下。“至於陸沉,厲天潤和蕭望之對其頗為讚賞。朕相信這兩位大都督的眼光,能被他們同時看中的人當然不會輕易被一個紈絝子弟拿捏。”李端稍稍停頓,緩緩道:“不過,這些年輕武將為國效命,萬萬不能寒了他們的心。你親自在旁邊看著,如果事有不諧便及時出手,不能讓他們在京城平白受了委屈。”秦正拱手行禮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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