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往後宮的路上,陸沉慢慢理清楚李宗本眼中那抹無奈的由來。現如今後宮有兩位皇太後,其中一位是住在福寧殿的柳太後,即太子的生母、先帝的柳淑妃。另一位則是先帝的正宮皇後許氏,住在代表後宮之主的慈寧殿。兩宮皇太後並尊的局麵自古有之,在齊朝百餘年的曆史中,太後地位崇高但是沒有乾涉朝政的權利,因此李宗本隻需要做到禮節上的一視同仁,同等尊重兩位太後即可。雖然許太後是大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和柳太後及李宗本肯定不對路,但隻要李宗本做到字麵意義的孝道二字,便不會引起任何風浪。但顯然這件事沒那麼簡單。經過這些天的接觸和閒談,陸沉對李宗本的印象逐漸清晰起來。這位大齊新君確實有一些方麵很像先帝李端,比如瀟灑恣意的外表下藏著很深的城府,擁有很優秀的耐心,待人處事上能夠做到禮賢下士,這些都是他能夠成為一位英明帝王的先決條件。但是他此刻的表情足以證明,慈寧殿裡那位許太後帶給他很大的壓力。孝道二字不容輕忽,天子更得成為萬民表率。其實陸沉可以婉言請退,不被牽扯進天家的家事裡麵,但李宗本這些天對他十分尊重,斷然拒絕的話未免太不給這位新君麵子。更重要的是,他想從這些細節中進一步明確李宗本的性情。隻有在麵對衝突的時候,一個人的本性才會清晰地顯露出來。一路無話。隨著慈寧殿出現在視線中,陸沉很快便感覺到那種凝重沉肅的氛圍。殿內的宮人無不噤若寒蟬,戰戰兢兢地跪著。來到內殿門外,李宗本讓內監入內通報,輕輕地吸了口氣。片刻過後,君臣二人邁步入內。李宗本站定之後恭敬地說道:“得知太後鳳體欠安,兒臣惶恐不安,恰巧方才在與山陽侯陸沉商討國事,便攜他一齊前來給太後請安。”這話說得略失水準。陸沉心中愈發好奇,究竟珠簾後麵那位許太後給李宗本出了什麼難題,讓他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拉來當工具人,而且一見麵就擺了出來。他不禁稍稍抬頭望去。隻見珠簾之後,沉香隱隱,一位宮裝婦人坐在榻上,旁邊的女官們鴉雀無聲。李端在世時,陸沉時常出入皇宮,後宮也來過不少次,但他從未見過這位在坊間素有賢後之名的許太後。他隻覺得這賢後之名值得商榷,或許對於朝堂諸公乃至京城百姓來說,與先帝相互扶持、體恤民生的許太後確實算得上賢明,然而陸沉不會忘記慶豐街上的刺殺。三皇子之所以敢那樣做,源於後族許家對他的擁護,根源便在珠簾後麵的許太後身上。許太後同樣在打量外麵的年輕國侯。李宗本接近慈寧殿的時候,她便已經知道陸沉的存在。對於這位如今堪稱大齊朝堂上一棵參天大樹的年輕人,許太後的觀感極其複雜。一方麵她很清楚陸沉現在的地位和權勢,尤其是對方在邊軍體係中的名望,可謂是大齊朝廷的柱石之一。她縱然是太後之尊,想要拿捏這等人物亦是妄想。除非陸沉當眾犯下聳人聽聞的罪責,譬如在這慈寧殿對著她這位太後破口大罵。另一方麵看見這位位高權重的年輕國侯,許太後就忍不住想起至今尚被囚禁在秋山巷的三皇子,想起那一夜在她麵前血戰而亡的大皇子。縱然已經過去了大半年的時間,許太後每每想起大皇子,心裡就如刀割一般生疼。這是旁人很難理解的情緒轉變。畢竟大皇子在世之時,許太後對其談不上如何疼愛,她的關愛大多給了三皇子。回想大皇子離世的原委,許太後對陸沉就很難不起恨意,因為在她看來,是陸沉製定了引蛇出洞之策,是他攛掇李端以身犯險,並且壓根沒有考慮過大皇子的安危,以至於他落入賊人手中,最後不得不以同歸於儘的手段證明自身的清白。如是種種,造成許太後在麵對陸沉時的複雜情緒。內殿一片寂靜,時間靜悄悄地流逝著。許太後輕咳一聲,緩緩開口道:“太子一片孝心,哀家並無大礙,有勞你憂心了。”李宗本垂首道:“太後言重了,此乃兒臣的本分。不知太後究竟因何不適,值此春夏之交格外需要注意,兒臣想召集太醫院諸位臣工為太後仔細診治。”“倒也不必如此興師動眾。”許太後幽幽一歎,繼而道:“哀家思及陛下難免神傷,此非藥石可醫也。太子,哀家有個不情之請,你且姑妄聽之。若你覺得不妥,哀家亦不會強求。”陸沉很清晰地感覺到,側前方的李宗本身軀微微繃緊,仿佛野獸在遭遇危機時的狀態。李宗本稍稍遲疑,輕聲道:“太後但有吩咐,兒臣豈敢不遵”許太後似乎很欣慰地說道:“太子,雖說天家不比尋常府邸,凡事皆有規矩章程,但是你也知道,哀家其實隻是一個普通的婦道人家。這些年隨陛下從江北到江南,哀家從來不敢過問外朝諸事,更不敢插手朝堂政務,眼下亦如是。你後日便將登基為帝,哀家自然為你感到高興,也相信你能秉承陛下的遺誌,讓大齊重現盛世之景。”李宗本沉默地聽著。陸沉雙眼微眯,他已經猜到許太後接下來想說何事。珠簾之後,許太後的語調漸轉哀切:“李宗簡素來任性胡鬨,哀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陛下已經降罪於他,將他從親王之爵貶為奉國中尉,又讓他在秋山巷閉門自身一年有餘。哀家知道陛下的苦衷,亦知道自身的不足,故而這一年多來從未亦不敢向陛下求情,隻盼李宗簡能夠自省然後痛改前非,如今……”她欲言又止。李宗本忍不住開口道:“太後,讓三弟在秋山巷修身養性是父皇的旨意。”“哀家知道。”許太後拿起手帕擦著眼角,哀聲道:“你大皇兄已經辭世,李宗簡又被囚禁在秋山巷,值此陛下仙逝之際,隻盼李宗簡能夠替哀家送一送陛下,亦不枉……不枉陛下與哀家的夫妻之義。伱若不喜歡他,待陛下大行出殯之後,可以將其派往皇陵為陛下守陵。隻要他能保住一條性命,往後哀家絕對不會過問。”陸沉心中喟歎,他已經明白李宗本頭疼的根源。後日將要舉行登基大典,外朝自然風平浪靜,不會有什麼波瀾。但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倘若許太後鬨出幺蛾子,雖然不至於影響到李宗本的皇位,但是絕對可以讓他滿心煩躁。眼下雖是兩宮太後並尊的局麵,然而在禮法上來說,許太後的地位要高過李宗本的生母柳太後。因為許太後是先皇的正妻,新皇的嫡母,地位天生要高於生母。許太後應該不會瘋狂到公然否認李宗本的嗣君之位,但哪怕她隻是在登基大典前後擺著一張冷臉,都會讓李宗本的皇位染上一層陰霾。而且許太後今日將姿態放得很低,沒有拿出太後的架子強逼李宗本低頭,偏偏這種手段最難對付。陸沉心中並無幸災樂禍之念,他隻是有些好奇李宗本會如何應對。短暫的沉寂過後,李宗本垂首道:“太後,兒臣完全理解您的心情,但是三弟居於秋山巷是父皇的旨意,兒臣怎敢違逆不瞞太後,年後父皇曾帶著兒臣去往秋山巷,父皇當麵直言,要三弟在秋山巷閉門自省。在兒臣看來,至少近段時間三弟不宜外出,兒臣已讓人在秋山巷置辦香案,供三弟祭奠憑吊父皇。”許太後隔著珠簾靜靜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嗣君。他的說辭不新鮮,左右不過是死咬大行皇帝的遺旨,這也是他唯一能夠對抗孝道二字的利器。這早就在許太後的意料之中。李宗本是怎樣的人,許太後比陸沉更加了解,他斷然不會輕易鬆口,更不可能允許李宗簡離開秋山巷。因為那是眼下僅有能夠對他的皇位產生威脅的人。她仿若十分傷感地歎息一聲,然後緩緩起身站著。隔著一道細密的珠簾,簾內外的三人都看不清對方的神情,裡外的宮人侍者儘皆屏氣凝神,不敢發出任何聲響。隨著許太後站起身來,氣氛無形之中變得格外緊張。“哀家知道,這件事有違太子處事的原則,亦不符合朝廷的規矩,所以哀家才說這是不情之請,隻盼太子念在哀家是一介深宮婦人的份上,念在你和李宗簡皆是陛下血脈的份上,念在需要有皇族子弟為陛下守陵的份上,對李宗簡網開一麵。”她往前一步,繼續說道:“隻要太子能夠答應哀家這個請求,往後哀家必然在慈寧殿日夜祈福,為陛下、太子和大齊常年齋戒。”下一刻,她忽地稍稍矮身道:“哀家先行謝過太子了。”內殿的空氣仿佛在這瞬間凝滯。陸沉的瞳孔驟然一縮。........0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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