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天色未黑,薛滿在城中找了家客棧入住,時隔半個多月,終於能卸下所有偽裝,舒舒服服地洗回熱水澡。
房間內浮動著淡淡氤氳,薛滿身著單衣,肌膚白裡透紅,眉眼盈盈動人,仿佛從畫中走出的仕女般娉婷嫋娜。
她端坐到桌前,打開隨身攜帶的小銅鏡,對鏡梳理長發。
一下,兩下,三下……
她不由自主地開始出神,回顧這段時間的船上生活,雖備嘗辛苦,卻非沒有收獲。
原來外麵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險惡,萍水相逢的亦有好人。譬如佟姨,麵善心慈,從未嫌棄過她偽裝出的醜陋相貌,反而在靳小姐欺侮她後挺身而出,替她睡濕津津的床鋪,為她做新鮮熱乎的肉包,還耐心教會她許多生活小妙招。
薛滿的唇角輕揚,越想越覺得佟蓉哪哪都好,過了會又撇著嘴想:佟姨是好,她那兒子卻不像樣。哪有娘親生病,為人子女不聞不問的?哼,定是佟姨太善解人意,縱得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說到這,她難免鼻尖泛酸。從前她待三哥亦是善解人意,大度包容,可沒換來他的珍惜,隻得到令人心碎的欺瞞和背叛。
“臭三哥,壞三哥,笨三哥。”她抹著眼淚,絞儘腦汁地,從小聲到大聲地罵:“我再不稀罕你了,我們的婚事既已作廢,你愛跟誰成親便跟誰成親去。哼,不識好歹的家夥,我咒你以後黴運纏身,心想事不成,一帆風不順,出門便逢雨,喝水能塞牙……”
她罵了好一陣才消停,靠在床頭,翻出《婢女奮進錄》來看。
一燈如豆,燭光影影綽綽。
須臾的工夫,薛滿的眼皮便重如千鈞,疲憊如浪潮般席卷而來,拖著她沉入睡眠的深淵。
夢裡……不對,今夜她沒做夢,睡得很是香甜。
——這世上,有人笑便有人哭,有人睡得酣然,必有人徹夜難眠。
同一片星空下,遠在千裡外的京城薛府內,被“詛咒”而不自知的裴長旭正負手站在窗前,俊容陰鬱,內心翻江倒海。
沒有,沒有,哪裡都沒有。
他帶人搜遍了京城裡外,四處都找不到阿滿,她好似石沉大海般失去音訊。此時的他才意識到嚴重性,阿滿並非在鬨小性子,她真惱了他,惱到不惜逃婚毀約,離開從小長大的地方,一個人不知去向何處。
自以為是,愚不可及!
他第無數遍地責怪自己:若當初他能早點告知阿滿一切,免得她將江書韻誤認為其姐,事態根本不會發展至此。阿滿不會走,她會安心留在京城待嫁,成為他明媒正娶的王妃。
房內仍維持著她離開時的模樣,窗邊的花枝已枯萎,香氣消失殆儘。梳妝台上擺放著她最中意的嵌貝彩漆首飾盒,桌上是她常用的蓮花頂鎏金熏香爐,床上則是她褪下的那身鳳冠霞帔。
後日黃昏,他們本該穿上同一套婚服,在眾人的見證下結成連理,可事實卻是新娘下落不明,獨留新郎獨守空閨。
他既憤怒又擔憂,憤怒自己的蒙昧,擔憂阿滿的安危。她生性單純,自小被他們保護得無微不至,乍然落入世俗,若遇上歹人該如何自處?
阿滿啊阿滿……
他閉上眼,腦中俱是她的音容笑貌,片刻後,他走到梳妝台前坐下,打開首飾盒,摩挲著關聯彼此的每一樣物件。
“傻姑娘。”他道:“我怎會不喜歡你?”
這種喜愛絕非一時興起,是青梅竹馬的相處中,日積月累出的習慣與本能。像呼吸般悄無聲息,又像山澗泉水般涓流細長,綿綿不斷。
激情尚有平複時,但呼吸呢?他要如何戒掉呼吸?
這半月裡,他忙得夜以繼日,不思飲食。工部的公務,遲衛的命案,阿滿的行蹤……
他已筋疲力儘,卻必須咬牙保持清醒,堅持到阿滿回來的那一刻。
“殿下。”杜洋叩響房門,“屬下回來了。”
“進。”
杜洋進門,低著頭道:“屬下已按您的吩咐,往周邊各府各州遞了消息,命他們注意從京城方向過去的適齡少女,如有薛小姐的消息便第一時間回複。”
“外出的探子們可有查到線索?”
“……暫時未有。”
“半月過去仍一無所獲,看來我是養了一群廢物。”裴長旭淡地道:“撤了他們的職務,全部趕回老家拽耙扶犁,換一批人再去。”
杜洋本想替他們求情,瞥見主子不善的神色後果斷放棄,道:“殿下放心,薛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在外定能安然無恙。”
裴長旭問道:“白鹿城那邊呢?”
杜洋道:“薛太老爺收到消息後,馬上在附近的碼頭和要道安插了人手,可是——”
“行了。”裴長旭用力揉按著額際,隱忍著蓬勃欲發的怒意,“下去,我要休息了。”
杜洋沒動,“殿下,今晨皇後娘娘派人來問,後日的婚禮該怎麼辦。”
裴長旭沉默許久,道:“薛小姐突染重病,性命垂危,與端王殿下的婚禮暫且推遲,直至薛小姐康複為止。”
杜洋抱拳,“屬下這就去轉告皇後娘娘。”
話雖如此,他身子依舊沒動,吞吞吐吐地道:“殿下,有件事,屬下不知當不當稟告。”
“何事?”
“是江姑娘,這段時間裡,她的婢女來過好幾次,均被屬下擋了回去,可是——”
可是,可是,又是可是。
裴長旭不耐地抬眸,“杜洋,莫非你也想回老家刨土種地?”
杜洋當下冷汗涔涔,一鼓作氣地道:“那婢女方才又匆忙找到府裡,稱江姑娘午時嘔血昏迷,大夫瞧過也無濟於事,問您能否派劉太醫去南溪彆院。”
南溪彆院。
裴長旭險些忘了江書韻的病情,他滿心記掛阿滿,根本無暇關照其他。
杜洋又道:“婢女還說,江小姐已留好遺言,希望死後殿下能將她與姐姐葬在一起,讓她們姐妹在地下能骨肉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