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容璿從淺眠中驚醒。
她在獄中一向入睡早,此刻似乎還未過戌時。
夢境雜亂無章,容璿愣神一會兒,裹緊了身上棉衾。
借著月光,她撥了撥角落中的炭盆,讓黑炭燒得更暖和些。
她一時再難入睡,腦中胡思亂想著,倘若當真判了流放,會動身去往何處。
無論去哪裡,銀錢總是要緊的。她計算著剩下的家私,想到自己低一成價折賣的鋪子,又覺得可惜。
雖說那間店麵生意越來越冷清,每年總還有些盈餘。
容璿思緒跳躍,一時想到鋪子,一時想到宅邸,漸漸地又轉到戶部庶務。
魚鱗圖冊是將將編纂完畢的,不知道這份功勞會落到誰頭上。
可惜了她這兩年的辛苦。
容璿繼而想起村郊天齊廟中,她向佛祖虔誠許下的心願。
潑天的富貴不成,連從朝堂全身而退也沒能遂願。
縱是心底有些微詞,容璿也不敢對佛祖不敬,自己孤身坐著憂愁罷了。
刑部天牢中的夜晚總是格外漫長,月光又黯。
遠處而來的腳步聲打斷了容璿的出神。
像是有兩三名官差,伴著腰間鑰匙碰撞的響動,不知是不是深夜提人。
容璿的牢房在靠裡處,她聽著那腳步愈來愈靠近,直至停在她的牢門外。
鐵鎖被解下,牢門打開,為首之人例行公事道:“容大人請。”
容璿抿唇,隻能起身。
萬幸去的不是刑室。容璿跪在屋中,總覺得這裡的地磚比牢房更冷硬些。
官差將她押解到此便退了出去,屋中隻餘她一人對著上首書案,幾盞燈火將屋子照得通明。
周遭更加寂靜,唯有風聲點綴。
是以當門外的響動傳來時,容璿立時察覺回眸。
燭火搖曳間,來人的麵容漸漸清晰。
玉白錦袍不染俗塵,清雋高華。
容璿有一瞬怔在了原處,似乎又回到太極殿外登基大典上,她跪於群臣中央,望那天命所歸的君王一步步登至最高位。
祁涵於書案後落座,大氅上刺繡的雲龍紋隱隱閃著金光,似乎與此地格格不入。
容璿垂眸,想到自己一身囚衣。好像每次遇見他,她都是這般狼狽。
案上擺著一份供狀,尚未簽字畫押。
一應供詞清楚明白,容璿親筆所書,皆是她可以認的罪。
她區區五品文臣,不明白今夜陛下何必紆尊降貴來此。
正思忖時,宮中總管秦讓奉帝命送入了幾張文書。
她粗粗一瞥,依稀是士子作的八股文章。
“自己看罷。”祁涵淡淡開口。
“是。”
容璿依言接過,一目十行掃過,漸漸沒了言語。
文章通篇行文流暢,內容平實無功無過,是一篇挑不出錯處的八股文。當中卻有兩段寫的極為出彩,叫人過目不忘。因而全篇視之,可以判作中等偏上,中舉是無異議的。
另一篇文章亦然,幾乎算得上是大同小異。
兩篇文章考生姓名不一,年歲參差,籍貫倒是一致。
觀落款年月,適逢先太皇太後大壽,天降祥瑞,仁宗連開兩場恩科,天下讀書人為之一振。
值得一提的是,每篇出彩之節不同。若是單獨取出來,興許能拚湊出小半篇錦繡文章。
容璿掌心微蜷,放下手中答卷。
她抬眸,對上帝王目光,心中了然。
“可有什麼要辯駁的?”帝王開口。
容璿輕輕搖頭,笑容裡甚至有幾分無奈:“陛下這都能尋出。”
不知是她時運不濟,還是命數如此。
祁涵抬手,秦總管整理過文章安靜退下。
燭火忽明忽暗,帝王平靜道:“為何替考?”
兩篇文章皆出自容璿之手,字跡本已刻意更改,比之如今更顯稚嫩,外人鮮能看出端倪。
容璿也不知帝王是如何看穿,甚至擺到了她麵前。
她答得理所當然:“自然為銀錢啊。”
否則何必冒險行事。
她方才讀的那篇八股文,是她替考的第一場。應對尚不算熟練,名次堪堪中第。不過買家已然滿意,畢竟是科舉舞弊,不顯山不露水最妥當。按照事先約定,買家給了她足足三十兩紋銀,一下子便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而第二次替考,她一舉攢足了去京都會考的盤纏,沿途都不必再節衣縮食,風風光光到了京都,安心準備春闈。
甚至於她還替考了第三場,她在京都購置宅邸的銀兩,泰半源於此。
她無意為自己開脫,早便知道此舉有違科舉初衷。
可她那時還不想去青樓賣身,這就是她僅剩的唯一一條路。
於是她扮了男裝,在應承下買家的條件時,都無需安慰自己一句:替考之風不算罕例,不尋她也會尋上旁人;既如此,這筆銀錢還不如由她來掙。
她隻是想起兒時在鄉塾中,於窗下聽得的那一句:“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她欲獨善其身,何必受他人指點。
容璿認罪認得坦率,唯有一事不明。
“陛下是如何認出來的?”
祁涵望向眼前人,似要看透她心底。
字跡能刻意修改,但行文的習慣與文風總是不經意流出。
容璿的會試文章,騰抄本尚在東宮書房。
“既如此,還有何要交代的?”
容璿便認真想了想:“尋槍手的考生多是家中有些門路,因而可以打點上下考官,助替考者混入貢院。再者,各處鄉試時間不一,也給了人可乘之機。”
“夾帶者亦不少,搜查最多隻是翻看考籃,並不嚴苛。”畢竟都有可能是未來的舉人老爺,貢院中人對考生多會敬上三分。
隻不過到了會試,天子腳下,許多門道就失了用處。尤其是太子主理的元和二十九年科舉,容璿能列一甲,也是托了東宮之福。
容璿知無不言,種種科舉亂象曆代皆有。但仁宗在位時厚待讀書人,反而無意間助長了不正之風。
屋內慢慢陷入沉寂。容璿移開目光,著實猜不透帝王會如何處置於她。
自外人觀之,太子殿下為正宮嫡出,光風霽月,風華傾世。但偶爾的相處,容璿卻隱隱知道,端方雅正的太子,從來不隻是表麵上那般溫潤如玉。
那年江南水患,太子於知府宅邸設宴,大宴賓客。容璿親眼見他在高堂上,談笑之間便要了幾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