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這小子要喝酒,果然是酒壯慫人膽,他竟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朱鹹銘心中咋舌。
但他不打算喝止,想聽聽這小子能說出什麼話。
而在此時,朱景洪取下了紗帽,扔向了一旁的程英後,接著說道:“如您所說,兒子本可以逍遙自在,為何又要染指兵權?”
終於,眼下談到了兵權的事朱鹹銘亦神色鄭重起來。
一手握著腰間革帶,朱景洪來回踱步之時,怒氣衝衝道:“染指兵權?什麼叫染指兵權?”
“兒子若不掌兵……如何消滅倭寇?如何平定叛賊?”
站在殿中,朱景洪停下腳步,麵對皇帝說道:“再者說了,兒子放著逍遙日子不過,舍生忘死去拚殺,難道就是為了染指兵權?”
“狗屁!”
“兒子所圖……不過是為您分憂,為朝廷為百姓謀太平而已!”
“倭賊平定百姓安居樂業,西北安靖可保國門無憂,我們還要建立強大的水師,因為我們不隻要禦敵於國門,更要禦敵於四海……”
“當今天下,西夷跨海而來,乃是大爭之世,強則強,弱則亡……”
一時間,朱景洪又講起天下大勢,隻從他狂熱而堅定的目光裡,便依舊可以讓人相信,他是個有追求的熱血少年。
換言之,所謂染指兵權乃是手段,是實現抱負的工具,而不是目的本身。
再直白一些,就是握兵權是為為朝廷為皇帝做實事,而不是結黨營私甚至於搞破壞。
許多理念,許多長遠的考慮,此前朱景洪都給皇帝說過,在數年灌輸下其實影響到了朱鹹銘的觀念。
在朱景洪的闡述之下,當前處於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大明必須要有長遠考慮才能一直興旺。
朱鹹銘有廠衛在手,耳目可以說是遍布中外,乃是天下除朱景洪見識最廣者。
朱景洪的理念超前,天下最有可能理解並認同他的人,便隻能是皇帝。
而此時,朱鹹銘確實認可了他,也基本相信了他。
這一點,朱景洪看出來了,可他要一勞永逸解決問題,所以還得繼續往下說。
分析完了局勢,朱景洪整理了衣衫,然後拜倒在皇帝麵前。
“父不慈子不孝,父親方才所言,非父論子之道,兒子懇請您收回,方有下言陳奏!”
說完這話,朱景洪把頭貼到地上,以表明自己是做道理之爭,並無對君父的不敬之意。
當然,這種搞法也隻能他來做,敢讓馬上皇帝把話收回,這是其他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朱鹹銘不以為意,徐徐說道:“適才我之所言,乃是轉述他人之言!”
他這話翻譯一下便是說,指中傷朱景洪的話都是彆人講的,他隻是轉述所以用不著收回。
朱景洪當然要給皇帝台階下,於是撐起身子鄭重說道:“爹……剛才說了許多廢話,兒子可以回您的剛才問話了!”
剛才皇帝的問話是結黨營私,朱景洪對此隻是做了側麵的解釋,而沒有就問題進行正麵回答。
便見朱景洪神色莊重,目光炯炯道:“兒子自領兵以來,署理東南剿倭事,指揮西北平叛事,主持京軍改製事……每一步都靠您的提攜!”
“要說結黨,兒子隻能是您的臣黨,要說營私……兒子也是為您的大業營私!”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前番您削我的俸祿,罰我禁足兒子坦然受之,這次您要削爵乃至抄家,兒子也絕無怨言!”
聽到這話,朱鹹銘不由感到動容,他看到了朱景洪的赤子之心,更明白自己的的詰問對他傷害有多大。
“爹……隻是兒子不甘心呐……”
“為了您,兒子什麼苦都可以受,隻是兒子不明白,為什麼總是誰做的事多,誰受的委屈就越大!”
指著門外,朱景洪哭訴道:“那些廟堂之上的人,他們不知西北寒風有多刺骨,他們不知整軍備戰有多艱難,他們不知戰場衝殺有多凶險……”
“他們隻會誇誇其談,隻知道搬弄是非,而更讓兒子痛心的事,爹您竟是不信兒子……”
朱鹹銘神色凝重,他發現自己正如老十三所說,果然是格局不太夠。
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每每自比於唐太宗,可論胸襟跟人家差得太遠……想到這些,朱鹹銘更是汗顏無比。
且客觀來說,朱景洪軍中的勢力,其實也隻稱得上是“故舊”,離所謂的親信還差許多。
再退一萬步說,即便那些人真是朱景洪親信,在軍中也隻是少數而已,局麵仍在朱鹹銘掌控之中。
所以此時,朱鹹銘也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是缺乏自信。
在他心中思索之時,朱景洪仍接著說道:“自上次隆武殿召見,兒子就覺得跟您不貼心了,回府之後雖是日日尋歡作樂,實則內心空洞寢食難安!”
“爹您知不知道,兒子最懷念的是何事?”
看著小兒子望著自己,朱鹹銘問道:“何事?”
望著皇帝,朱景洪孺慕之情道:“兒子多想和從前一樣,牽著你溫暖的手掌,漫步於宮牆之內……”
說到這油膩得過分的話,朱景洪心裡也很難受,但今天他真是豁出去了。
他確實是個好演員,這番陳述表現得格外真心,也確實再次打動了皇帝。
此時,朱鹹銘不由得回想起,自己曾經對小兒子的喜愛,到後來對他長偏了的擔憂,再到之後因其奮發有為的歡喜……
是什麼,讓原本親情身後的父子,走到了眼前這相疑的局麵?
是朝臣的攻訐?是老四老六的挑撥?是所謂皇帝的猜忌?
朱鹹銘覺得都不是,根本在於自己這個父親,沒有對兒子該有的信任。
“自打您做了皇帝,咱爺倆相處越來越少,以至於到如今已離心至此!”
指著朱鹹銘所坐的龍椅,朱景洪接著說道:“即使您老罰我,兒子也要說……這個位置,是個禍害!”
這個位置,是禍害……
這句話,可謂如黃鐘大呂,道出了幾千年的殘酷事實。
圍繞著皇位,造成多少兄弟反目、父子喋血、夫妻決裂,乃至於家族湮滅山河淪喪。
感慨著這些,朱鹹銘再度看向朱景洪。
而要避免這些禍事,就必須要挑選合格的繼承人。
誰是合格的繼承人?朱鹹銘心中已有了答案。
可作為繼承人,又將成為所有人的靶子,必將遭受更多凶險。
所以先立個靶子,或者說立兩個靶子,牽著世人目光就好了,如此才可保證承繼之人安全。
到這一刻,朱鹹銘終於理順所有思緒,一時間有豁然開朗之感,整個人心情也好了許多。
“行了,什麼禍害不禍害,這些話是你能說的?”朱鹹銘冷著臉質問。
“虧你還自詡英雄豪傑,受點兒委屈就跟娘們兒一樣哭哭唧唧,老子臉麵都被你丟儘了……”
皇帝繼續絮叨著,現在到了他的展示時間。
朱景洪麵露不服之色,心裡卻是非常高興,他知道父子關係被修複了,如今又回到了從前模樣。
“你看看你這德性,在這乾清宮裡賣慘,你哪有半分皇家嫡嗣的尊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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