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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讀一遍就不必,人有癮便有軟肋,她不是二叔。謝瀾安想了想,從博古架最底一層取出一部春秋左氏傳,這是她小時候用過的啟蒙書,拍進胤衰奴懷裡,冷酷地說“第本。”
一碗水端平了。
胤衰奴被拍得往後輕輕一趔,洗軟的白麻舊衣隨他的身骨飄動,像落進水裡的月,無聲漾出幾圈白。
他表情仿佛有些遺憾。
聽見女郎淡淡補充,“有不通處來問我。”他馬上抬起晶亮的眼睛。
手裡這本書的封皮有些年頭了,泛著陳年墨香,胤衰奴小心翻開。
謝瀾安的目光幾乎無意識地,隨著他那根白玉似的指頭流連,倏地一頓,“等等”
才想起那上頭的批注是她兒時所書,當時正是被阿母逼著練字的年紀,每日少說要挨上十個手扳。戒尺夠硬了吧,她更硬,挨多少打也要固執地完成功課,腫蘿卜手寫出的東西,難免歪扭。
她也是沒想到成名已久後,有一日還會在初出茅廬的小子麵前,有些顏麵包袱。
正要給他換一本,胤衰奴已輕輕道“女郎的字真好看。”
行吧。
謝瀾安心裡嘀咕,臉皮這麼薄的人,拍起馬屁張嘴就來。
不過看他抱著書本視若珍寶的樣子,欣喜是真欣喜,謝瀾安便不與他計較了。
仔細想想,世上像他這般有心讀書,卻無書可讀、讀來無用的人又有多少
門閥世家壟斷宦途太久了。
謝瀾安漫不經意地開合著折扇,推行新法,勢在必行。
胤衰奴從那些她經年撫摩過的字行中抬睫,發覺她在走神時,神色都帶了種散淡無情的凜然。
他淵海一樣的黑眸裡光芒細碎。
朝會上的爭論還在繼續,延及太學,給太學生們添了揮墨博辯的材料。謝瀾安閒時也愛聽聽書生談兵,當作一樂。
這日休沐,朝堂上與她針鋒相對的郗符突然下帖子,邀她去東正寺吃齋。
這個節骨眼上,傳信的又不是海東青。謝瀾安看著請帖,在那張措辭簡練的紙箋上彈了兩彈,思索片刻,決定赴約。
她換上一件淺色輕容襦裾常服,帶上了賀寶姿。路過中庭時,一棵古槐後傳來琅琅的讀書聲。
學問長進了多少難說,單說咬字句讀,倒比那日流暢了不少。
謝瀾安搭眼往那邊瞥去,讀書的人被樹乾擋著,沒瞧見,卻是上房的婢子們五成群悄悄聚來,有的躲在廊角處,有的守在花壇邊,相同的是都伸長了耳朵脖子,偷聽偷看。
若能瞥見那嗓音清潤的小郎君白如雪的麵容一角,這些歲在妙齡的小姑娘便紅著臉,激動地捅咕一下身邊的同伴。
賀寶姿失笑。
她與謝娘子相處了一段時日,知她不是古板嚴肅的性情,說“還未到盛夏,娘子院裡便招蜂引蝶了。”
謝瀾安覺得挺好,小孩子們活潑潑的,正院裡也添些活氣兒。
她都跨出了院門,身後的餘音仍落珠不絕,溫綿入耳。謝瀾安不是沒定力的人,所以她忍了忍,倏爾還是一個折身,返回去,繞過那棵虯壯的古樹。
她洞若觀火的眼珠盯著胤衰奴。
想是沒料到她會回來,那張昳麗的臉一時有些呆。
胤衰奴捧著書後退半步,驚掉肩上的一片翠葉。
“書不是讀給彆人看的。”謝瀾安意味深長,點了點自己額角,“往這裡讀,明白麼。”
被看穿了。
男子的雙眼如晨花霧露,好半晌,聽話地點頭“我記住了。”
謝瀾安一哂,大步流星地走了。
胤衰奴慢慢從那道瀟灑逸蕩的背影收回視線,低頭將一張紙墊在書頁間,不敢弄臟原書,就用細炭筆在紙上記錄。
他握筆的姿勢不似貴族子弟信手拈來,生疏中透著認真。
紙上所寫,也不是讀書心得,而是一種似字非字的奇怪符號。
與古琴的減字譜類似,這是他們挽郎用來調整音腔節奏的方法,用來達到更動人的歌吟效果。
謝瀾安一出府門,肖浪便自覺地帶手下隨行護送。
一路至東正寺,郗符守時,已在後殿的精舍中。小沙彌趺坐在蒲團上為貴人煮茶。
謝瀾安進門看見那張八百個不情願掛在臉上的麵孔,展扇輕笑一聲,“見佛祖都敢不給個好臉,郗雲笈不愧是郗雲笈。”
郗雲笈本就麵冷如冰,反應了一下,才省悟她口舌機鋒了得,一語雙關地往自己臉上貼金,臉更臭了。
小沙彌分出兩杯茶湯後,起身離去,走前識趣地關上房門。
門扇一闔,阻隔了裡麵的視線,守在外頭的肖浪眯了眯眼。
他身邊一個小旗湊上來,低聲問“頭兒,要不要報告太後娘娘”
肖浪眼梢微乜,看著抱臂凜凜地站在廊道另一側的賀寶姿,吐出一口氣,“再看看。”
那小旗也有些忌諱那個長得比他還高的娘們,又不吐不快,壓著聲說“頭兒,咱們見天就乾這點迎人送往的事嗎端午後就要考核官績了,卑職聽說,右護軍那幫人近來誌得意滿得很,趁您調走,可著勁踩咱們弟兄。那姓雷的,還和這次主管升遷的吏部官暗有禮往”
肖浪被他一提,心也煩起來。
驍騎營是六大營之首,為太後娘娘鞍馬,本沒什麼可抱怨的,但謝瀾安給驍騎衛安排的活兒很有計較
初二那日得罪庾二小姐時,她把他頂出去;後來派人把守羊腸巷,她又隻用自己的親信;賀寶姿女扮男裝事發,廷尉要到賀府拘審,她又用驍騎營的人和官署對峙;謝府二院以裡的巡務,她又安排自己的人,外人半根針都插不進去
太後用他,謝瀾安防他。盯梢瑣碎的事他乾了,頂缸挨罵的事他也乾了,末了卻落得個裡外不是人。
“彆說了。”肖浪煩躁地一揉鼻子,“中領軍的銜兒,是他雷震想得就能得的麼,之前叫兄弟們查的東西,給我備著。”
禪房,郗符也往門口輕瞥,看著安之若素坐在自己對麵的人,冷笑“如今去哪都有條狗尾巴咬著,心裡不痛快吧這就是你投靠太後的善果,歡喜嗎”
謝瀾安充耳不聞這前後矛盾的話,愜意品茶,“不是請我吃齋嗎,火氣這麼大。人家儘職儘責地保護我,被郗少主說成一條狗,太傷人心了。”
郗符一聽她滿口玩世不羈的語調,就恨得牙癢。他所識的謝含靈,是君子端方,從前連在酒色叢裡玩笑一句都不肯,哪似這般浮浪。
他索性不看她,沒好氣道“要不是有人求我,我這輩子都不會私約你”
話音落下,東牆角遮著暗黃幔簾的耳室裡,一個麵白唇紅的年輕郎君現出身形。
他望著蒲團上女子英麗的身影,手握簾布,訥訥道“謝娘子。”
郗歆。
郗符發現弟弟逐漸變紅的耳朵,氣得暗罵他沒出息。
謝瀾安隻看郗歆一眼,便知這位禦前通直是奉誰的命令而來。
她目光淬雪,怡然爽笑“郗雲笈,你要害死我啊”
兩盞茶的工夫後,謝瀾安推門而出,神色如常,仿佛真隻是與老朋友喝了盞茶。
又片刻後,郗符拂袍而出,臉色陰沉,倒像是不歡而散的樣子。
“回府。寶姿上車來。”謝瀾安吩咐一聲。
肖浪敏銳地往欞門半開的精舍中巡視兩眼,沒發覺什麼異樣,隨即跟上馬車。
謝瀾安挑了條人煙稠密的熱鬨衢坊,讓隨從途中到鋪子裡買些雪花霜糖和蜜脯,給家裡幾個小的。
人聲掩過車廂裡的話聲,謝瀾安對賀寶姿低語“庾二初那日進宮,攛掇太後,讓我去強占城北撥雲堡的產業。你去查查那座堡塢的底細,避開耳目。”
賀寶姿心驚,皺眉想了半天“是郗少主告訴不對啊,太後穩製宮城,連少帝也壓製住了,長信宮裡的話,如何透出的風”
謝瀾安神色玩味,回想起前世有膽量起用寒士楚清鳶,不惜以中毒換太後入彀的少帝陳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