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她並未意識到三歲小兒與十八歲的年輕弟子有何區彆。
起初雲容還覺著此子倒是毅力不錯,便是十八歲的年輕弟子也難免心浮氣躁,他卻能夠枯坐一整日。
誰知這敬佩之意剛起,一周後,宗主便不再帶著自己的幼子來泉雪峰習劍了。
想來是這孩子受不住這修行的清苦,便央著自己的父親莫要將他往她這裡送了。
雲容也未將此事放在心中,直到後來,三宗各行‘教禮’典示四海列國。
自山門開放學閣,納百家列國弟子。
由十三劍依次講經論義,授道天下,意在培育廊廟之材,謀福蒼生。
三宗尊首,欲意雖是好的。
可學閣之中所招攬的年輕子弟,皆是秦國七州內各家望族裡出來的高粱子弟。
年紀大多都在十歲左右,也算是半大的孩子了,卻個個言但知飽食,不諳他務。
作為天璽第四劍的雲容不過教了兩天學,這些個半大的孩子們就如同一朵朵嬌貴的帝王花似的。
日頭曬不得,落雪凍不得,下雨淋不得,餓不得,渴不得,累不得。
每名子弟身邊至少侍奉著三名婢女照顧飲食起居,一日四餐,餐餐不落,飯後更有白茶糕果,一應俱全。
雲容這樣餐風飲露已久的仙人,並不能理解這群小屁孩的需求。
可這一番對比下來,她才恍然醒悟過來,原來這些凡人幼崽是需要吃飯的啊。
那在泉雪峰上,宗主大人那幼子……
她還從未想過去照料他這些。
他也未曾喊過苦餓,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觀她打坐、修劍、冥想。
直到夕陽西下,金鴉沉天,宗主大人上山將他回東籬小築,次日再來,他都始終未抱怨過什麼。
初時心大,不知人常百態,待她陡然反應過來的時候,這才發現那小娃娃的奇怪。
他似乎……從來不會主動對人提要求。
一時之間,好奇心不怎麼重的雲容忽然好奇了起來,那小娃娃接連七日上山觀劍,怎忽然不來了。
後來一問宗主才知曉是病了。
也是,一個三歲的小娃娃哪裡經受得住她這般折騰。
那次也是雲容第一次正式去小院拜訪自家的小少主。
一間很簡單的小竹院,四麵圍著籬牆,院中開辟出一座小池塘,池中蓮蓬盛開不敗,白雪綠葉間,隱約可見紅色錦鯉擺尾遊過。
雲容四下隨意掃了幾眼,再入屋中,內裡陳設簡單,並無其他多餘的雜物,一桌三椅,再便是兩排堆滿劍閣中挪移過來的琳琅經典古籍。
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孩子該住的屋子。
雲容放眼再觀,卻發現極難一見的宗主夫人,也就是傳說中的中幽女帝,也在此間屋內。
據說近日夫人與宗主大吵了一架,兩人多日都未說過話了。
嬴姬就側坐在床榻間,少主小小的身子被她抱在懷中,他額頭上滿是汗水,沉靜地閉著雙眼,小嘴巴燒得乾裂起皮,似是在母親懷中睡著了。
斑駁的日光透過半卷的疏簾,投在他們的身上,嬴姬娘娘著一身素白的長裙襯著那樣好看的美貌,日光被風吹散了融進她眼裡,細碎斑駁得近乎溫柔。
便是雲容,見到這一幕,也漸漸地不由癡了。
她輕輕拍著他的後背,輕哼著不知名的歌謠,眉眼間往日的鋒利冷冽全然不見,就像是一個尋常人家的母親。
雲容看著在泉雪峰上小石頭雕就成小娃娃此刻卻像是貓兒似的窩在母親的懷抱中,那又乖又軟的模樣,竟忽然叫人覺得……
他其實與學閣裡的那些孩子其實是沒有什麼兩樣。
宗主就站在不遠處,他眼神涼涼的,比起嬴姬的溫柔與疼惜,他仿佛永遠都是那麼的禁欲端正,清冷寡欲,融不進半點人間煙火。
他似是見不慣自己的孩子露出這般軟弱可欺的模樣,冷哼一聲,道:“慈母多敗兒,本是道他雖資質平平,能有一顆朝乾夕惕之心也難能可貴,可這上山才幾日,不知竟是嬌氣成了這副不成氣候模樣。”
這還嬌氣?那學閣中的弟子們宗主你見了豈不是要日夜鞭責棒打?
雲容自知此事自己有虧,張了張唇正要為自家少主辯解,周身卻忽起一陣煞人的陰寒之氣。
隻見嬴姬娘娘目光鋒利如刀,威儀自顯:“我離山回朝不過短短十幾日,走之前安兒他還好好的,如今回來,竟是連著高熱數日不退。百裡羽!你可有好好瞧過你的孩子,他身上瘦了一大圈,手腳上都是凍瘡,知道的大家都認為安兒是我中幽太子,劍宗少主。不知道的,怕是還要以為他是無爹無娘野孩子!”
瘦了一大圈是雲容不管飯。
手腳都是凍瘡也是雲容自顧自的練劍,放任他坐在天寒地凍的山頭裡,山上所居皆是煉氣修士,不畏嚴寒,宗主更是不知冷為何故。
他自己穿得單薄不怕冷也就算了,覺得自己的兒子也該同他一樣不怕冷,這都冬天到了,連一個像樣的小冬襖都沒有給他穿上。
手腳不生凍瘡才怪。
饑寒交迫,這不高燒生病才怪。
“你這是在說什麼混賬話!”
嬴姬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兩行清淚自她麵上滑落:“不對,他還不如一個野孩子,至少彆人家的野孩子無拘無束,哪裡會像他這樣,整日被你關在這片方寸之地不知人間日月長。”
宗主大人眯起眼睛,顯然已經動怒:“正是因為你這狹隘眼界,他才難成大器。”
“我不需要我的安兒成什麼大器。”
嬴姬說話的聲音極低,仿佛怕擾著懷中幼子安眠,側身在他額頭上親了親:“哪怕他隻做一個無用之人,那也是我的孩子,我自當傾儘一生,護他周全,讓他平安喜樂。”
宗主大人最是聽不得這種縱容之語,將抿得極緊,眼中隱顯怒意,顯然就要在頃刻之間爆發。
嬴姬娘娘卻無比平靜,聲音裡透著一絲力不從心的疲倦:“百裡羽,我們和離吧……”
宗主眼中的怒氣豁然一散,表情有些空白茫然,又含著一抹不易察覺的失措。
他喃喃,不可置信:“你……你說什麼?”
嬴姬娘娘看了一眼窗前從來都不屬於她的山河歲月,仿佛一下子滄桑老去:“你把兒子還給我,我把清名還給你,可好?”
雲容在宗主的麵色看到了一絲從未見過的惶然不安。
他下意識地壓住腰間的劍柄,氣息微顯紊亂,幾乎是咬碎牙齒地說道:“今日之言,我權當你胡說八道,我不許!也不準!你想到不要想!”
許是害怕從嬴姬娘娘口中再聽到合離二字,他方寸大亂,幾乎逃一般地離開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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