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屍山潮海,沉浮起伏,鴉鴉黑暗無儘。
萬千眾生裡,一扇虛空大門開,光芒從兩人之間的縫隙間漫漫流淌出來。
光絮流轉間,二人的身影被斜斜拉長。
百裡安怔怔地輕摸嘴唇,唇畔間還殘留著她清淡的氣息。
蜻蜓點水般的清淺一吻,她身上有幽幽清冷的蒼蘭的遠香,清寒的深瞳好似墨池裡泠泠水玉。
對於這不合時宜的一吻,百裡安不合時宜地輕笑出聲。
他目光深深地看著她:“蘇靖姑娘,你似乎有事隱瞞?”
蘇靖平靜的目光不自覺微微避開些許,沒有說話。
百裡安垂下手臂,又道:“我不否認,一開始的時候,我的確將我生前的記憶當做此生之中最大的目標。
我去仙陵城也好,來天璽劍宗也罷,皆是出於尋找過往的記憶。
你我相識於仙陵城,蘇靖姑娘分明知曉我急於求尋記憶,卻止口不提,故作陌路不相識。
由此可見,我昔日之死,當真是與你脫不了乾係了。”
蘇靖臉色霎時慘白,眸子輕輕顫了幾顫,沒有說話。
百裡安目光沉靜,因為無所憶,他眼睛裡不見怨懟,隻餘清湛。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在追尋記憶的這條路上走得越遠,我卻是能夠慢慢理解了為何屍磨一族要定下‘逝者不可追尋生前憶’的鐵律。
我之所以不離天璽,卻不是再執著於當年的真相,隻是想要一個了結。”
且聽風吟,靜待花開。
身在長淵,心如花木,向陽而生。
不論是崩山還是引劍魂,百裡安的目標始終明確如一。
入世近三年來,他不斷尋找前世記憶、身份。
可是現在,百裡安卻在最接近真相觸手可及的距離裡選擇了另一條道路。
蘇靖指尖默然收緊了些,怔怔地看著眼前少年,清瞳深處含著一絲昏濛的迷茫,仿佛歲月不經意間重疊映現於眼前。
山巔側畔,潮海奔流,那個灼灼如火年華裡卻決然離去的少年。
曆儘悲苦之劫後支離破碎,千瘡百孔,被歲月以線將碎片縫補完整的人啊。
卻獨獨總是能夠對她這般不留餘地。
蘇靖不願他念起過往,同時又不甘他這副不聞往事耳邊過風不慌不亂的模樣。
好遙遠……
分明近在咫尺的一個人,為何不論是兩百年前還是現在,依舊遙遠不可及。
經曆過那場悲苦之劫的她心中很清楚。
對於眼前人,她必須出言有尺,做事有餘。
不然握得太緊,隻會在她掌心裡鮮血淋漓,如沙流逝。
不可強求,不可貪心,於他之間,隻求相逢無悔,過往無憾即可。
集采萬千,不如薄枝在身,應當順應,徐有所圖。
可是她心中縱有千萬道理來說服自己,她依舊做不到真正的豁達淡然,順其自然。
既已動情,如何禁欲?
生死陰陽兩線,曾清楚地告訴過她:有些人,是可以被時間輕易抹去的,猶如塵土……
蘇靖直直站著,黑發淩亂,薄唇抿緊,她忽然說道:“你若非要進穀,我隨你一起。”
百裡安皺眉道:“靈點劍宮,十方俱滅,便是連亂幽穀以外的千古結界都未必能夠抵擋得住,所以我才請來你的父親,在外強化結界,你若隨我入穀……”
蘇靖漆黑的眉目陡然嚴厲:“所以你入穀,便沒打算在劍宮之下活著出來?!”
百裡安一時啞然。
點劍宮,乃是天界登峰造極之神通,破壞力極為可怕,若非如此,百裡安又怎會建議劍主羽入亂幽穀劍殺那三十萬屍鬼。
一入亂幽穀,穀中與世隔絕,滅跡人間的黑暗邪祟妖魔,怕皆都是九死一生,要被劍主羽那驚世一劍蕩清個乾乾淨淨。
蘇靖所言,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隻是經曆過一次死亡的,百裡安知曉生命誠可貴,斷還沒有在這種時候想著去胡亂揮霍掉的意思。
對著蘇靖愈發冷冽如冰霜的眉眼,百裡安抬眸看來,平靜且認真道:“我不會求死。”
對於此話,蘇靖顯然是不信的,山下屍潮如逆流的瀑布,已經懸山而上。
百裡安手中玉笛尾端鬼泣珠明滅閃爍不絕。
血色的光華如細線密布於玉色的笛身之間,宛若泣血冰裂紋般漸漸蔓延成網。
顯然馭鬼之力已經快要強撐至極限。
百裡安看了她一眼,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想法:
“放棄吧,摩棋殿自辨氣息,尹大宮主是不可能放任你入亂幽穀的。”
遠方大地地脈,那股陰冷邪惡的氣息再度彌散開來。
已經登上山巔的一隻食屍鬼忽然爭破身體間的無形枷鎖,十指纏繞碧火陰炎,嘶吼著朝百裡安迎麵直殺而來。
百裡安不急不緩,再次橫笛準備吹奏,眼前卻忽然劃過一道紅蓮業火。
業火將那隻食屍鬼穿心而過,胸膛間留下一道拳頭大小的火洞。
頃刻間,火洞引熱油般蔓延至全身,將食屍鬼通身包裹,焚成虛無,竟未再次化為黑色烏鴉。
蘇靖指尖搖曳著如火如荼的一朵紅蓮,淡而迷離的火光迎著她彆樣蒼白的眉目。
隻見那一朵紅蓮妖嬈纏繞指尖,如一縷被風吹散形態的煙霧。
絲絲縷縷化為一條彎繞輕繞的紅線,輕若煙塵般纏上百裡安的手指間。
笛聲幽幽響起,百裡安隻能用詫異地目光看著蘇靖,不明所以。
蘇靖執劍而立,眼神涼涼的,卻未再發表任何言語。
入穀時機已至,不容二人繼續寒暄。
陰笛笛聲綿長轉合,百裡安衣擺輕揚,足下生起一道輕柔的和風,將他身體緩緩托載而起。
雙腳離地,他如無重量一般,朝後方虛浮屹立的巍峨殿門之內緩緩飄浮而去。
而他身下千千萬萬的食屍鬼如潮海,如登向往生之路不得超生的死魂,密密麻麻地灌入摩棋殿門之中。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隻聽得笛音停駐下來,天地間轟隆一聲巨響,摩棋殿門緩緩合上,斷絕空間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