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的稱讚,似是讓麻杆兒很是受用,他露出一臉裝模做樣的矜持微笑。
可卻在這時,一道聲如洪鐘的渾厚男音,打斷了眾人對麻杆兒的連聲稱讚。
“廣瀨君所言,確是言之有理!然私以為,我國目前的當務之急,並非田製改良,而是選賢舉能!”
說話者——一位體型健碩得絲毫不像是書生的壯漢,一邊侃侃而談,一邊隨著愈發激昂的音調,一點點地挺直腰杆。
“昔年魯哀公問政,至聖答曰:‘政在選臣’。”
“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
壯漢洪亮的男高音剛一發出,就霎時壓過了身周的一切聲響,與他同席的夥伴們,以及附近的部分被他的大嗓門給吸引的客人,紛紛將視線與注意力投注至其身上。
自己變成了萬眾矚目的全場焦點——壯漢的臉上閃過一抹緊張之色,但他很快就調整好了表情與心態,輕輕地清了清嗓子,並將腰杆挺得更加筆直。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帝辛殺比乾而亡天下。”
“唯有親賢臣遠小人,方可振興國勢,凝塑民力!”
壯漢的話語引得周遭人頻頻點頭。
極個彆人甚至情緒激動得連聲附和道:
“對!說得好!”
“野島君!你說到我的心坎上了。”
“嗯!讚同!桓公得管仲,九合諸侯,以匡天下。失管仲,任豎刁、易牙,身死不葬,天下笑。”
……
同伴們的倡和,讓壯漢有些飄飄然。
很享受這種感覺的他,呼了一口氣,更加來勁地高聲道:
“怎奈何,當今幕政,真是讓在下心如刀割!”
“大樹公識人不明,驥服鹽車,棲鳥於泉,以致千裡馬祗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
“一想到這,在下便直感覺滿腔悲憤!猶如被萬箭穿心!”
話說完,壯漢以極有感染力的動作用力地捶胸,眼角處隱約可見些許淚光若隱若現地閃動。
大樹公:江戶時代的士民們對目前在位的幕府將軍的尊稱。
青登、天章院與二重姐妹,不約而同地悄悄側目,打量旁邊的德川家茂。
旁聽得好好的,突然被點名的德川家茂,神色茫然地眨了眨眼。
壯漢扯著多了磨哽咽音色的嗓子,不待其他人答話,馬上就接下去:
“今夷狄侵襲,遍地腥膻,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值此艱險關頭,幕府上下需奮發圖強,勵精圖治!然大樹公卻倒行逆施,左書右息!一意孤行地啟用那勞什子的蕃書調所與講武所!”
蕃書調所、講武所——對於這兩個設施,青登可就不陌生了。
畢竟他的忘年交:勝麟太郎眼下就在這兩座機構裡奉公。他目前在肩擔蕃書調所頭取(校長)一職的同時,兼任講武所的炮術教授。
蕃書調所既是專門翻譯西洋著述的翻譯局,也是江戶幕府治下的研究西學的最前沿陣地。
因此,從這一層麵來講,蕃書調所與昌平阪學問所的職能,幾近相同,都是學校。
隻不過前者教授西學,後者教授儒學。
至於講武所——它有著極重的“西味”。
“黑船事件”發生後,為了強化國防,讓具有參拜將軍資格的旗本及其子弟在學習槍劍之外,必須研習炮術及西式軍事,遂於安政元年(1854年),聽取有“當今劍聖”之號的男穀精一郎的建議,開設講武所,安政四年(1857年)與軍艦操練所合並。
一語概括之——講武所是教學內容囊括傳統武術與先進的西洋軍事學、航海學的綜合性軍校。
這座飽經期待、被寄予了重振國家軍力之厚望的軍校方一建立,便得到了幕府不遺餘力的大舉培養。
幕府的背書站台,以及教學內容橫貫古今東西,具有高度的包容性,讓時下的講武所可謂群英薈萃。
武道大家、西學教授……來自各個領域的名手,皆齊聚講武所。
論西方軍事學,有精通炮術、航海術以及荷蘭語、英語的勝麟太郎;深得火藥製炮技術要領,此外還通曉步、騎、炮兵等組織及戰術的高島秋帆。
論傳統武術,有倡議幕府營建講武所、講武所現任頭取(校長)、千葉榮次郎尚未嶄露頭角時的“前江戶第一劍客”、被譽為“當今劍聖”的男穀精一郎。
靠著一手出神入化的直心影流劍術,年紀輕輕就已打下赫赫威名的“雛虎”:今井信郎。
劍術千變萬化,一刀流、二刀流、小太刀流無一不精,最擅心形刀流的尹庭秀明。
除此之外,還有著一大堆雖不常來授課,但偶爾會在閒暇時分,以“客座教授”的身份,前來給講武所的學生們指點迷津的猛人。
例如——
身高七尺以上(2.1米+),擅使五尺(1.5米+)巨劍,連左那子的伯父……即北辰一刀流的創派之祖,與被譽為“位之桃井”的桃井春藏,都曾敗在其手上的大石進。
主張在修煉劍道的同時,鑽研禪道,修身養性,被世人稱為“劍道禪師”的山岡鐵舟。
男穀精一郎的高徒、直心影流的一代宗師:神原健吉。
……
相較於一橋派,南紀派的思想更為開明,政治理念傾向於“開國”、放寬與海外的交流。
所以在南紀派的領袖:井尹直弼掌權後,不管是蕃書調所還是講武所,都發展得很好。
井尹直弼被刺殺後,不得不站到台前的德川家茂,更是位思想開明的君主,他對二所的現況與前程,一直很上心。
儘管遭受幕府內部的保守派人士的層層阻撓,但德川家茂還是堅持己見地推動軍事、航海等領域的西化……或者說是現代化。
而今,在德川家茂的鼎力支持下,講武所夜以繼日地開展著“組建新軍”的試點工作。
一支不論是裝備還是訓練方式,皆采取西方標準的新軍,正在講武所內部如火如荼地編練著。
學習西方先進的技術與製度——在有識之士眼裡,這怎麼看都是一件正確的不易之論。
但在這個壯漢的口中,卻成了倒行逆施的邪惡之舉。
壯漢越說情緒越激動,語調愈說愈昂揚。
“西狄不過是一幫不識禮義廉恥、未得聖人教化的邊荒蠻夷,我們沒有去傳授他們聖人之學,助他們文明開化,反而學習他們的奇技淫巧——這是何道理?”
“大樹公濫用西狄的荒唐製度,提拔重用勝麟太郎、高島秋帆等滿身腥膻味的異端之士!不尊儒術,青睞異學!如此做法,置我儒學何地?置我等儒士於何地?難道聖人之學是錯誤的嗎?祖宗之法是錯誤的嗎?”
壯漢的此席話語,直接點爆了與其同席的其他儒生的情緒。
隻見他們紛紛精神振奮地熱烈道:
“對!說得好!”
“居然引進西狄的奇技淫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祖宗之法,不可變也!否則我等百年之後,有何麵目在九泉之下麵見列祖列宗?”
“唉!秩序敗壞,人倫崩潰!大樹公起用那些沉淪於西狄異學的異端之徒,那聖人之道算什麼?那讀了那麼多年聖人之學的我們又算什麼?乾脆直接去請那些滿身腥膻味的夷狄們來當官好了!”
……
儒生們的吼叫,填滿了茶屋的每一處角落。
與青登等人分彆沒多久的手代小姐姐,兩手空空、一臉焦急地從廚房裡衝出。
看著像幫沒有自製能力的嬰兒,不顧場合時間地想叫就叫、想喊就喊的儒生們,手代小姐姐的兩頰上浮現出一抹猶豫。
片刻後,她咬了咬牙,朝儒生們大步走去——她應該是想勸這夥自娛自嗨的“遺賢”們安靜一些,彆吵到在場的其餘客人。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走遠幾步,便感到一隻有力的大手,從背後按住她的右肩膀。
“老板……”手代小姐姐轉頭向後,隻見她的老板一臉無奈地朝她搖了搖頭。
算了,就任由他們去吧——老板以動作與眼神這般道。
在魚龍混雜的江戶乾了十幾年餐飲的老板,可太明白妄自打擾這種正情緒高漲著的自命不凡之輩,將會招致何樣的後果。
目下的明智之選,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那夥儒生不存在。
手代小姐姐憤憤不平地咬了咬下唇,最終——她采納了老板的建議,不再靠近儒生們,隻遠遠地觀望他們的表演。
雖然這麼做有點損,但青登確實是太想看被如此貶損的德川家茂,目下是何表情了。
他若無其事地舉起茶杯,裝作是在喝茶,借著茶杯的遮擋,悄悄傾斜眼珠,偷瞧德川家茂的臉。
4歲成為紀尹藩的第13代目藩主,12歲被迎進江戶,繼承征夷大將軍之位的德川家茂,可謂是“衝齡踐祚”一詞的完美詮釋。
自幼就登上政治舞台的德川家茂,在周遭環境的耳濡目染之下,被培育出極好的修養。
青登從未見過德川家茂的臉上出現大幅的情緒變化。
年輕的麵龐上,總掛著風輕雲澹的平靜神態。
然而,個人涵養那麼好的德川家茂,此時卻毫不掩飾其內心的厭惡之情。
一抹不耐之色,大大咧咧、赤裸裸地掛在德川家茂的兩眉之間。
對於這幫儒生的政治主張,德川家茂抱著何等看法,可見一斑。
這倒也是正常的。
彆說是德川家茂這種視界開闊,銳意進取,早就睜眼看世界的君主了,隻要是智商、眼界正常的人類,都不可能會對那夥儒生適才所述的那些論調抱有好感。
恢複井田製;抵製西學,獨尊儒術……這夥人的治國理念,一條比一條離譜。
青登原以為:把德川家茂弄得不高興了,就是這幫人的極限了。
哪曾想,這群家夥突如其來的嶄新暴論,讓青登的想象下限被猝不及防地突破。
眾人對壯漢的連聲讚揚稍稍消停了一些後,一個滿臉痤瘡的矮矬子的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