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稍稍往前推一點——
江戶,桶町,小千葉劍館——
“佐那子!佐那子!浴室空了,你要不要去洗澡?”
剛從浴室出來,渾身冒著熱氣的千葉重太郎“叩叩叩”地敲響佐那子的房門。
這個時間點下,佐那子基本都會待在她的房間裡,或是在讀書,或是在保養劍道護甲、竹劍、薙刀、脅差等武具。
按理來說,在聽見兄長的呼喚……而且還是涉關佐那子最愛的洗澡,她一定會於第一時間予以回應才對。
然而,此時此刻,千葉重太郎敲響房門後,門後卻一片靜謐,遲遲沒有傳出任何回應。
千葉重太郎眉頭一皺,又連敲了數下房門。
“佐那子?佐那子?你在嗎?在的話應我一下!”
靜……
“奇怪……她不在嗎?不可能呀,都這個時間了,她還能去哪兒?”
心裡生出許多疑惑的千葉重太郎,決定進入佐那子的臥房,查看情況。
自打過了豆蔻之年(13歲),佐那子的隱私意識劇增。
除非得到她的允許,否則包括母親、父親千葉定吉、兄長千葉重太郎在內的所有人,都不得私自進入她的臥房。
因此,為了尊重佐那子,也為了在之後慘遭佐那子的斥責時能夠借此據理力爭一番,千葉重太郎在推開佐那子的臥房房門之前,特地大喊了一聲“佐那子,我要進你的房間咯!”
嘩……
隨著房門敞開,一股股好聞的味道當即鑽入千葉重太郎的鼻孔——此乃千葉重太郎早就聞慣了的佐那子的體香。
佐那子的臥房,像是貼了“認真”兩個字似的。
家具、衣服、坐墊、書籍……房間內的一切物事,全部擺放得整整齊齊、井然有序。
榻榻米也好、書案也罷,皆是一塵不染,乾淨得讓人不禁懷疑這座房間是否真的有人入住。
“佐那子?佐那子?”
千葉重太郎行至臥房的正中央,左右看了看。
“咦……她真的不在房間……”
千葉重太郎撓了撓頭發,臉上的疑惑之色更濃鬱了幾分。
“奇了怪了……她到底去哪兒了?”
正當千葉重太郎準備轉身離開時,他驀然發現佐那子的書案上擺著一封書信。
書信的信封上,寫著一串漂亮的小字——致父親、母親與兄長。
筆跡清秀、有力……正是佐那子的字跡。
“這個是……?”
望著這封莫名其妙的信,千葉重太郎瞬間懵了。
他立即三步並作兩步地奔至桌前,拿起信封,鋪展開來。
信紙上並未寫著長篇大論,僅寫了一段簡單的話語——
【
一筆敬上
父親,母親,兄長,出於某些原因,我要出一段時間的遠門。
毋需掛念,我不日就會歸來。
千葉佐那子
】
【注·一筆敬上:江戶時代的文化人常用的信件開頭語】
等千葉重太郎一目十行地看完信件,其臉上那因不知佐那子的去處而現出的惑色稍釋,換成一種混合著懵逼、驚懼的複雜心情。
他將這封信再草草一看,心臟用力跳動一下。
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心跳速度愈來愈快。
這個時候,千葉重太郎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收起手中的信紙,然後一把拉開旁邊的壁櫥——這是佐那子存放她的武具的地方。
原本塞得滿滿當當的壁櫥,此時空空如也。
佐那子的脅差、薙刀、以及她愛用的那套針灸工具,全都不見了!
千葉家除了乃武術世家之外,還算是半個醫學世家。
佐那子和千葉重太郎的爺爺:千葉幸右衛門不僅是精通北辰夢想流的大劍豪,而且還是個通曉醫術的醫者。
遙想當年,千葉幸右衛門之名遠近相聞,人稱“劍醫雙絕”。
71年前,為了挽救每況愈下的士風、鼓勵武家子弟們習文練武,一手主導了“寬政改革”的鬆平定信在江戶轟轟烈烈地開展了既比文才也比武技的“禦前試合”。
雖然沒過幾年,在“寬政改革”失敗、鬆平定信倒台之後,“禦前試合”就隨之煙消雲散了,但它成為了後來的“學問吟味”的原型。
【注·學問吟味:以旗本、禦家人子弟為對象,三年舉行一次的學術考試。以昌平阪學問所的教授為考官,考試範圍包括四書五經或《孝經》一類儒家典籍。實際上可參加考試的對象為全國所有學習朱子學的人。學問吟味與中國的科舉製的最大差異,在於前者的考試結果與“敘位任官”並無直接關係,較接近一種褒獎名譽的方式】
千葉幸右衛門靠著壓倒性的實力,在第一屆“禦前試合”裡一舉奪魁,一鳴驚人。
隻能說千葉家的基因實在變態。一家三代人,個個是劍豪。
相傳,醫術高明的千葉幸右衛門曾給“永世劍聖”緒方一刀齋療過傷——當然,這僅僅隻是“相傳”而已,其可信度需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自打緒方一刀齋名震天下後,民間就出現了許多蹭其熱度的市井傳說、野史神話。
就連佐那子、千葉重太郎這些自家人,也不怎麼相信千葉幸右衛門曾與舉世無雙的緒方一刀齋產生過交集。
千葉幸右衛門仙逝時,並非是“兩手空空地來,兩手空空地走,不帶走半點雲彩”——他留下了他的劍術、醫術。
他的兩個兒子,即千葉周作和千葉定吉,在北辰夢想流的基礎上,開創出北辰一刀流。
然而,兄弟倆雖都繼承了父親的劍術才能,可卻沒能繼承他的醫術天賦。
因此,千葉周作和千葉定吉都未能習得其父的醫術。
到了孫子輩……
千葉重太郎是個急性子,性格粗魯、馬虎,如此個性注定了他無緣學問。
至於千葉周作那一支的後人,也就是千葉榮次郎、千葉道三郎和千葉多門四郎,他們也沒能啃下千葉幸右衛門的醫術。
到頭來,隻有佐那子承襲了其爺爺的醫術衣缽。
佐那子冰雪聰明,而且個性沉穩,非常適合學習醫術這種需要靜下心來仔細鑽研的複雜學問。
而佐那子在醫術上,也確實是很有天賦,她對醫學也很有興趣。
她平日裡的一大愛好,就是買醫書、讀醫書。
在需要兼顧武術修煉的情況下,佐那子在醫術上的學業從未落下過。
經過十多年的勤學苦讀,佐那子的醫術水平雖不敢稱已達到能夠開門問診的程度,但至少也可說是粲然可觀。
特彆是她的針灸術,水平之高超令無數醫者嘖嘖稱奇。
曾有某位與千葉家交好的禦目見法印這般評價道:千葉小姐的針灸術完全不輸那些行醫數十年的老師傅!
【注·禦目見法印:“禦目見”,即能夠謁見將軍的資格。“法印”,江戶時代賦予具備幾個專業技能(包括醫術)之僧侶的稱號。能夠獲得“禦目見法印”之頭銜的僧侶,無不是某領域的專家級人物。】
同時,也正因為佐那子既能當武者,也能當醫生,所以每當千葉重太郎催促她快點結婚時,她總會底氣十足地駁斥道:“就算無法仗劍生、就算沒有丈夫的幫持,我也能靠行醫為生!”
但凡聽到佐那子這麼說,千葉重太郎都會不耐煩地嚷道:“誰會找女人看病啊?!”
然後兩兄妹就此大吵特吵起來……
佐那子不僅拿走了薙刀、脅差等武器,而且還把療傷用的針灸工具一並帶走……
——這是要去乾什麼事情,才會把殺人、治人的家夥全部帶上?
一念至此,千葉重太郎的心裡不受控製地升起不祥的預感……
他連忙把手中的信紙再度展開。
“‘出於某些原因,我要出一趟遠門’……”
他將這句話反複咀嚼了數遍。
信裡的信息量實在太少了。
僅僅隻知道佐那子要離家一段時間,其餘之事,彆無所知。
妹妹不辭而彆……此類事情,此前從未有過!
仿佛身體被操控了一般,千葉重太郎衝出佐那子的臥房。
雖然跑得很快、很急,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去哪兒。
身為寧肯自己挨刀,也不願見妹妹掉一根寒毛的究極妹控,千葉重太郎實在是靜不下心來。
他迫切地想要展開行動、迫切地想要做些什麼……哪怕是原地轉圈圈,也好過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本能地奔向屋外。
直到快要抵達玄關時,千葉重太郎才終於是想到去處——試衛館!
為了找回青登,他們兄妹倆近日常與試衛館一行人往來。
——勇他們說不定知道佐那子去哪兒了!
想到這,千葉重太郎不帶半分躊躇地在玄關草草套上防雪靴,奪門而出。
從小千葉劍館到試衛館,原本近20分鐘的路程,被一路狂奔的千葉重太郎硬生生地壓縮至10分鐘不到。
“呼……呼……呼……呼……”
千葉重太郎不待氣息平穩,便急匆匆地敲響試衛館的大門。
嘭!嘭!嘭!
不消片刻,門內傳來沉穩持重的腳步聲。
“來了!請問是哪位?”
吱呀——大門敞開,門後出現近藤勇的大臉。
“重兄?”
“勇!”
“嗯?怎、怎麼了?”
近藤錯愕地望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的千葉重太郎。
“勇!你有沒有看見佐那子?”
“佐那子?沒有啊,我今天一直沒有看見她。”
“嘖……她沒來過試衛館嗎?”
近藤搖了搖頭。
“重兄,究竟發生何事了?”
“其實……”
千葉重太郎苦笑一聲,然後從懷裡掏出佐那子的書信。
“勇,你看看這個……”
“這是?”
近藤接過信,五行並下地快速閱讀起來
待他的視線從信紙上抬起時,他露出一臉夾雜著震驚與困惑,相當有韻味的表情。
“哈哈……”
這次換近藤勇苦笑了。
“你們家的佐那子也不知所蹤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