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講,雖然桐生老板的“月下贈刀”已是近2個月前的事情了,但青登直到現在都仍有一種不現實感——桐生老板的家傳寶刀,這把閃爍紫光的酷炫寶刀,真的從此以後就歸他所有了嗎?
大概是沒料到青登居然會問這個問題吧,桐生老板的頰間湧現驚訝。
不過很快,“驚訝”轉化為“笑意”。
他那布滿皺紋的滄桑麵龐上浮現出會心的一笑。
“橘君,我應該已經說過了吧?現在的你,已經完全有資格握持毗盧遮那。”
“所以,毋需感到坐立難安,毋需覺得自己配不上這把刀。”
“我想……能夠擁有你這樣的新主人,毗盧遮那應該也會感到很開心的。”
聽到桐生這麼說,青登下意識地垂低視線,望向正被他佩在左腰間的那把黑紫柄鞘、弧度很大的古刀。
他的麵龐猶如日出後的天空,黑紗漸漸散去。
“嗯,我知道了!”
“那麼……我們重歸正題吧。上啊!橘君!”
音未落,人已至——胸膛以奇特的節奏上下起伏、眼中再度散出瑰麗光芒的桐生,閃現至青登的跟前。
白色的先革在青登的視野裡飛速放大,
嘭!嘭!嘭!嘭!
千事屋的上空,再度盤旋起久久不散的肉體被狠狠抽擊的聲響……
……
……
江戶,某地,某座寺廟的墓地——
三名年齡不一的男子,並肩站在一座墓碑前。
“你們是什麼人?”
冷不丁的,三人的背後傳來一道稚嫩的男聲。
他們循聲望去——一名年紀約莫為5、6歲的男童,朝他們投來不像是他這種年紀的小孩會擁有的銳利視線。
“你是……西野君的兒子嗎?”
海老名問道。
男童愣了一下,隨後立即回過神,以稚嫩卻又不失正氣的嗓音,朗聲道:
“是的!我是西野細治郎的長子,西野長太郎!你們是何人?快報上名來!為何要站在吾父的墓前?”
阿久津輕笑一聲,語調多了幾分像是感到有趣的音色。
“你的年紀雖不大,但講起話來倒還挺有模有樣的呢。”
海老名轉過身,麵朝西野長太郎,欠了欠身,以示問好。
“貴安,西野君,在下海老名葉宗。我們……姑且算是你父親的戰友吧。”
“戰友?”
“汝父身死的時候,我們都在他的身邊。”
“?!”
西野長太郎睜大眼睛,臉上寫滿驚訝。
“你們……是幕府的官差?”
海老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西野君,我想你應該也早就知道了吧?汝父是在執行絕密任務之時,因傷勢過重而不幸犧牲。我們也是那個絕密任務的執行者之一,出於某些緣故,我們的身份還不能暴露,所以還請你之後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們的存在。”
西野長太郎輕輕頷首。
“嗯,我知道了。”
“吾等今日來此,便是為了吊唁汝父。”
“這樣啊……那請便吧。”
西野長太郎伸出手,擺出“請”的手勢。
然而,海老名卻搖了搖頭。
“不了,我們已經吊唁得差不多了。想對汝父說的話,皆已道儘。吾等便先告辭了。”
海老名揚了揚頭上的鬥笠,然後領著身後的一之瀨、阿久津,大步離開。
就在他們與西野長太郎擦肩而過的時候——
“……請等一下。”
海老名挑了下眉,頓住腳步,轉回身。
“西野君,怎麼了?”
西野長太郎側過腦袋,目光揚起,毫不膽怯地跟海老名四目相對。
“既然父親身死的時候,你們在他身邊,那麼……能不能告訴我——吾父可否死得壯烈?死得不負武士之名?”
西野長太郎的話音甫落,海老名等人便紛紛麵露驚詫,下意識地目目相覷,麵麵相看。
少頃,海老名咧了咧嘴角,眉宇間浮起好奇之色。
“你這孩子還真有意思,你問這個做什麼?”
西野長太郎正色道:
“父親總教育我:要成為一個合格的武士,縱使是死,也要死得壯烈,死得不負武士之名。”
“除此之外,他還總跟我說:他的畢生夙願,就是死得其所,死得能讓所有親友都為他感到驕傲。”
“所以……我很想知道……吾父死時……可有完成他的夙願……可有死得……讓我倍感驕傲……”
西野長太郎越是往下說,音量便越是低。
話到最後,他的眼眶已然微微泛紅。
望著這名成熟得不像一個垂髫幼童的男孩,海老名抿緊嘴唇,若有所思。
俄而,他以抑揚頓挫的口吻,篤定道:
“你父親死時,沒有一點兒武士樣。”
西野長太郎還來不及驚訝,海老名就自顧自地往下續道:
“所謂的‘武士’,隻不過是一群被馴化的狗,脖子上套著名為‘武士道’的狗鏈。”
“而西野細治郎——他掙脫了脖子上的狗鏈,他不再以‘狗’的醜態趴在爛泥裡,他以‘人’的身份站立在大地之上。”
“‘武士’一詞在他麵前實在是太過渺小,這個醜陋的詞彙完全裝不下他的勇氣、意誌。”
“他以一個鬥士、一個真正的男人的姿態,迎來了自己的新生。”
說罷,海老名收回視線以及朝向西野長太郎的身子,不再作任何停留地揚長而去。
就在他們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遠方時,一道綿長的中年男音幽幽地飄進西野長太郎的耳中。
“孩子,以汝父為目標吧,成為一個像汝父那樣掙脫桎梏,追隨本心的鬥士吧。”
西野長太郎呆呆地張大著嘴巴,眨了眨眼。
“掙脫桎梏……?追隨本心……?”
他佇立在原地,久久不語。
……
“海老名先生,我們真的要就這麼返回京畿嗎?”
阿久津問。
“嗯,再繼續待在江戶也已無益處,不如回京畿複命。”
說到這,海老名舉頭望天,長舒一口氣,
“仁王……真有他的啊。沒想到本已必輸的局麵,硬是被他給翻盤了……”
一旁的一之瀨的接話道:
“清水一族已被重創,行將覆滅。沒了清水一族的協助,在東國欠缺根基的法誅黨,應該是無法再在關東地區散布幻附澱了。”
海老名拿回話頭:
“所以我們才更要快點回京畿複命了。得立即向組織報道:江戶出了一個必須得極力拉攏的超世之才。”
一行三人不再言語,徑直前往“五街道”的起點:日本橋。
三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被春風吹起的漫天煙塵中。
……
……
1個月後——
文久元年(1861),4月22日——
江戶,日本橋——
春季到來,櫻花盛放。
櫻花在稚嫩的枝條上悄然綻放。
暖白色的光暉從枝條的縫隙裡一條一條地流瀉下來,陽光籠罩中的櫻花瓣紛紛不絕地飄落而下。
“看呐!看呐!快來看呐!幕府對‘仁王’橘青登的封賞已經下來了!看呐!看呐!快來看呐!空前絕後的特大封賞啊!”
日本橋的東側橋頭旁,一對瓦板商人賣力地吆喝著。
【注·瓦板小報:可以理解成江戶時代的報紙,是一種非官方的讀物,由民間自由地印刷和銷售,會報道各種類型的消息,涉及的內容既有國內戰爭、暴亂、謀殺案、等具有新聞性質的資訊,還有一些情殺、仇殺等具有娛樂性質的八卦和傳奇。】
瓦板商人多為二人組,一人負責售賣,另一人則負責宣讀今日的新聞頭條,吸引路人的目光。
“仁王”橘青登、幕府的封賞——這些字眼就是最好的廣告。
日本橋是江戶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之一。
不消片刻,這對瓦板商人的身周便聚來了裡三層外三層的密密麻麻的人群。
上百名男男女女麵露期盼之色。
一束束興致勃勃的目光落到這對瓦板商人的身上。
見人數差不多了,負責吸引客人的那名瓦板商人用力地清了下嗓子。
“想必大家都知道,兩個多月前,‘仁王’橘青登……”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一道粗暴的嗓音打斷道:
“這些無聊的前情提要就不要講了!快點說說幕府給‘仁王’的封賞是什麼!”
此話一出,頓時引來無數附和。
“對啊對啊!”
“快講重點啦!”
“你們再不講,我們就從彆家那兒買瓦板了!”
瓦板商人見狀,訕訕地笑了笑,忙不迭地說“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待“民怨”稍平後,他又清了清嗓子。
“就在昨日正午,幕府發布了對橘青登的正式封賞內容。”
“將‘仁王’橘青登的家祿提升4000石!”
“加上原有的1250石,合計5250石!”
瓦板商人的話音尚未落下,倒抽涼氣的聲音便已響成一片。
5250石!
一口氣升了4000石!
旗本的家祿一般在200石至10000石之間,其中家祿過了3000石的人,被稱為“大身旗本”。
大身旗本可以擔任幕府的大番頭、禦留守居等足以影響國政的要職。
家祿超過5000石的大身旗本是什麼概念?
在江戶時代初期,旗本人數約為5165人,其中五千石以上萬石未滿者……僅有寥寥的100人!
雖然經過二百多年的和平時光,旗本的人數有所增長,但家祿過5000石的大身旗本的人數基本沒怎麼變動。
也就是說——青登已然躋身江戶社會的金字塔頂端!成為連無數旗本武士都隻能仰望的存在!
這時,瓦板商人的話音未停:
“除了賞賜大量財物、美衣之外,幕府還將橘青登的官職擢升為——”
眾人連忙閉緊嘴巴,屏氣凝神地筆直凝望瓦板商人,等待他接下來的話音。
然而,瓦板商人這時卻使了個壞。
他在此刻頓住話音,故意吊眾人的胃口。
直到眾人的臉上即將浮現不耐之色的時候——
“側眾兼禦台様用人!”
瓦板商人以他所能達到的最高音量,這般吼道。
原本還有點吵鬨的會場,瞬間陷入寂靜。
嗓門很大的武士。
抱著嬰兒的婦女。
頭裹汗巾的民夫。
所有人……現場的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統統安靜下來。
就這麼安靜了5秒鐘後,開始漸漸的騷動起來。
隨後,騷動變為躁動,躁動又緊接著轉變成宛若山呼海嘯的嘩然。
側眾兼禦台様用人——在聽到這個職務時,每個人的心裡都浮現出“不會吧”的想法。
側眾:征夷大將軍的近臣,負責管轄將軍的小姓、小納戶、醫師。負責老中與征夷大將軍的雜務。老中退任後,代老中處理江戶城內雜務。
【注·小納言:負責照顧將軍起居,偶爾幫助將軍處理日常事務等,工作範圍很廣】
禦台様用人:統括大奧(將軍的後宮)事務的男性官員,又稱“廣敷用人”。
一人身兼兩職——這在注重“分散權力”的江戶時代,乃相當罕見的事情。
這種同時兼任兩項重職的情況,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縱使是絲毫不懂政治的人,光看這兩項官務的工作內容,也能知道青登的這份新職的權勢有多大!
既是經常在將軍麵前行走的貼身近臣,又是負責管理大奧的總長官,不論是內朝還是外朝,他都能說得上話、施加影響力!
僅論權勢的話……某些小藩的大名可能還比不上而今的青登!
從火付盜賊改的番隊長,一口氣升為足以左右國政的幕府重臣……一時之間,也不知是誰帶的頭,“衝上青天的橘青登”的俗語,傳遍了江戶的大街小巷,接著又傳向更遠的地方……
……
……
京畿,某地——
這是一條略顯幽暗卻又格外整潔的長廊。
河童單膝跪在廊道的正中央,麵朝前方的樸素房門,靜心等待房內的回複。
布置在房門的左右兩側的燭燈,將河童的沒有任何表情的臉蛋照得忽明忽暗。
便在這一片靜謐之中,門後霍然傳出一道無悲無喜的平靜聲音。
“這樣啊……羅刹戰死了啊……咳!咳咳咳!咳咳!”
急促的咳嗽聲為空氣帶來一股
河童的表情瞬間被驚慌所支配。
“大蛇大人?大蛇大人?桃井!桃……”
“河童……等等……不用叫桃井過來,我今天的身體狀態還不錯,毋需擔心。”
儘管麵露遲疑,但河童還是如實遵辦大蛇的要求。
“是!大蛇大人,在下祝您多福多幸,康樂永續!”
“謝謝你,河童。辛苦你的彙報了,你先退下去休息吧。”
“是!”
河童垂下腦袋,畢恭畢敬地朝麵前的房門行了一禮後,方才膝行退去。
隨著河童的離去,這條幽深長廊又一次被寂靜包圍。
大約3分鐘後,新的聲音產出:
“羅刹……連你也離我而去了嗎……”
呢喃變為嗚咽。
嗚咽轉成嚎啕。
悲痛欲絕的哭聲響徹長廊。
這陣哭聲足足持續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消停下來。
嚎啕轉變回呢喃。
“橘……青……登……”
呼!
忽有一陣強風襲來,吹滅了門外兩側的燭燈。
唯一的光源沒了,整條長廊霎時變得無比陰暗。
除了攥緊拳頭的“嘎吱”聲之外,四下裡再無任何聲響……
……
……
第2卷《勢衝青天》——終!
這個擊碎了黑暗,登上青天的男人,名為【源橘青登盛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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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卷《雲起龍驤》卷首語:
雲起龍驤,化為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