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生老板的表情微變。
他就像是要藏起自己的麵龐似的,將其本就低垂的腦袋給埋得更低了一些。
燭光打在他的臉上,光影明滅間,神態模糊難辨。
“桐生老板,請抬起頭來。”
較之適才,青登的態度、語氣,更顯強硬。
“你一直低著頭,如何能看見阿舞的眼神?又如何能感受到阿舞的意誌?”
“難道真的就如我適才所說的那般,年輕人所特有的充滿衝勁的閃耀眼神,就這麼讓你感到無所適從嗎?”
這時,一旁的木下舞輕輕地拽了下青登的衣袖,悄聲道:
“青登……”
她以眼神示意對方:注意說話方式,你的言辭有些無禮了。
對於木下舞的體型,青登置若罔聞。
他將她拽其衣袖的小手給撥至一旁,隨後自顧自地往下說道:
“我和阿舞相識已近三年。”
“雖然比起看著阿舞長大的你,我遠遠稱不上是‘了解阿舞’,可此時此刻,確實是我首次看見她露出如此堅毅的眼神。”
“儘管就身份而言,我並無資格對你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指手畫腳,但我還是由衷地希望你能以更加平等的姿態來注視阿舞。”
“一方神采奕奕地熱情闡述自己的目標、理想。”
“另一方卻全程低頭,裝起了瞎子、聾子。既不願正視對方的眼睛,也不願留心傾聽對方的聲音。”
“這怎麼也稱不上是公平吧?”
“不求你鼎力支持阿舞,可至少也給她一個運用自己權力的機會吧?”
“讓阿舞寫封信給她奶奶,向其征詢意見——這種權力,她總能擁有吧?”
語畢,青登筆直注視桐生老板,靜待對方回應。
同一時刻,木下舞的身體下意識地前傾,朝桐生老板投去充滿期待、希冀之色的眼神。
“……”
桐生老板抱緊雙臂,默然不語。
他並未讓二人等待太久。
僅須臾,他就半闔雙目,幽幽地自言自語道:
“明明並無血緣關係,可這一旦認準什麼事情就絕不改變心意的性子,卻跟主公如出一轍……”
說著,他緩緩起身。
“如若主公不同意你加入鎮撫軍……屆時,可就彆再怪我不近人情了。”
無悲無喜地留下這句話後,桐生老板拂袖而去,不帶半點兒停留地大步離開。
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千事屋的裡間深處。
青登“呼”地長出一口氣。
姑且算是取得階段性的勝利了……他心想。
僅憑嘴炮就使桐生老板一改故轍——打從一開始,青登就沒寄希望於此。
隻要能說服他同意讓木下舞寄信給木下琳,便算是成功。
在青登長出一口氣的同時,木下舞也麵露“鬆了口氣”的表情。
然而,不過彈指的功夫,其神色就轉變成淡淡的憂慮。
“青登,桐生先生雖然讓步了,但我沒有說服奶奶的自信……”
青登聞言,微微一笑。
“倒也毋需把事情想得這麼複雜。”
他一邊說,一邊跟拎貓似的,自然且嫻熟地將雙掌伸進木下舞的兩腋窩,把她抱起、放置在自己的雙腿上,接著以不輕也不重的力道從後麵緊抱著她,使自己的胸膛緊貼她的脊背。
反正桐生老板已不在場,他也沒有任何顧慮了。
在被青登抱著後,木下舞以極自然的動作順勢仰身,後腦勺枕進青登的肩窩。
“‘我應該如何落筆’、‘我要寫些什麼才能打動奶奶’……這些事情全都不要想。”
“把你的意誌、決心,抱誠守真地寫在信紙上便可。待信寄出之後,就以待天命吧。”
木下舞反問:
“如果奶奶持反對意見,那該如何是好?”
“等到那時再另尋他法吧。”
這個時候,木下舞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頓了一頓,繼而追問道:
“話說回來……青登,對於我想要加入鎮撫軍的這一事,你好像並不吃驚啊?你不反對嗎?”
青登聽罷,不禁感到暗暗好笑。
他昨夜剛從佐那子那兒聽過相似的疑問。
於是乎,他將昨日對佐那子說過的那一席話語,臉不紅心不跳、略有改動地複述了一遍:
“你並非我的所有物。我有何資格對你的決定、對你的未來指手畫腳?”
“既然上洛是危險的,那我應該做的事情,並非拿你當嬰兒一樣,將你困在繈褓裡。”
“而是握緊手中的劍,保護好你,直到你不需要我的保護為止。”
“你的眼神告訴我:你的這份決定,並非拍腦袋的空想,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後的理想。”
“既如此,便足夠了。”
“光是如此,就足以組成讓我鼎力支持你的理由。”
一話多用——對不同的人說著同樣的話語——此乃青登在跟三女結為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關係後,就越發熟練的技能。
就連端莊持重的佐那子,都被青登的這席深情話語給哄得麵露嫣然笑意,更何況是心思單純、耳根子特軟的木下舞呢?
霎時,紅衣少女傻乎乎地笑著,她的整張臉蛋變得軟綿綿的,臉頰上的軟肉仿佛都快垂下來了。
“我知道了!我今晚就動筆寫信!”
“等明日一早,我就委托最厲害的仕立飛腳以最快的速度將信件寄至奶奶的案前!”
【注·仕立飛腳:江戶時代的專門送信的“快遞員”】
“在江戶及大阪之間往返一趟,大概要花上4、5日的時間……希望能趕上啊。”
青登聳了聳肩:
“放心,時間很充足。鎮撫軍的征兵儀式要到1月20日才結束。就算錯過時間了,我也會稍微做點小手腳,讓你順利進入鎮撫軍的。”
木下舞沒好氣地嬌嗔道:
“青登,濫用職權可不好哦。”
青登莞爾:
“我身為京畿鎮撫使,破格召入優異人才——這點權力,我總該擁有吧?”
……
……
翌日——
文久三年(1863),1月5日——
江戶,鎮撫軍征兵會場——
從南至北,高高的天空被魚鱗般的雲覆蓋,雲是慘白慘白的。
今天的報名者及前來看熱鬨的人又少了一點。
青登站在高台下,活動著筋骨。
嗚嗚嗚……!
肆虐的北風卷來暗潮般的充沛水汽。
“好冷……”
青登將雙掌舉至唇邊,哈了口熱氣。
氤氳的熱氣中,世界蒙上夢幻的濾鏡。
今天應該會下雪……青登心想。
驟然間,一頂黑底金漆、造型豪華,由4名壯漢扛著、後麵還跟著一溜兒隨從的轎子冷不丁的闖入青登的餘光。
這頂轎子明顯是衝著青登來的。
在快步奔至青登跟前5步遠的地方後,四名壯漢輕輕放下肩膀上的轎子。
緊接著,一名精神健旺的中年人推開轎門,笑容滿麵地迎向青登。
“喲!青登!”
青登挑了下眉。
“麟太郎?”
“青登,多日未見,近來可好?”
自上月中旬的“賞梅宴”以來,青登跟勝麟太郎就沒有再見過麵了。
“我近來忙得都快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
青登半開玩笑地回答道。
“彼此彼此。”
勝麟太郎苦笑以對。
前陣子,幕府決定在兵庫和西宮築建炮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