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勢良弼怔在原地,捧著酒杯的雙手僵在半空,就像是石化了似的。
緊接著,細密的冷汗自其額間滲出,燭光照過去,一片波光粼粼。
“能勢君,毋需緊張。”
青登的唇邊浮起一絲笑意。
“在下並非不分青紅皂白的莽撞人。”
“前日之事,與你無關,也與在座的所有人無關。”
說到這,他有意地撇了眼不遠處的稻葉正邦,對方感受到他的視線,誠惶誠恐地頷首低眉。
“能勢君,我並不是要向你興師問罪。”
“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對高橋金三郎的處置。”
能勢良弼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反問道:
“高橋……金三郎……?”
青登輕輕頷首:
“沒錯,就是高橋金三郎!”
前日,新選組和會津軍聯合出動,兵圍京都奉行所後,高橋金三郎、山崎平二郎及其小弟被一並收押。
後者已經在昨天下午陪綾瀨太一一起下黃泉去了。
至於前者仍被關押在新選組駐所的地牢裡。
“高橋金三郎身為京都奉行所的吟味方與力,本應克儘厥職,廉潔奉公,然而他卻自甘墮落,淪為見錢眼開、監守自盜的貪官墨吏,實在是罪大惡極!”
“他的罪孽,深重似海!”
“能用來指控高橋金三郎貪汙受賄、巧取豪奪的人證物證,真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我的手上已握有大量的、足以判他十次死罪的證據——並且我還親身領略過他的殘忍與貪婪——這樣的奸邪小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我打算明天就把他推到三條河原上斬首。”
“然而……不管怎麼說,高橋金三郎都是伱的部下。”
“若是連聲招呼都不跟你打,就直接把人給砍了的話,終究是說不過去的……”
青登的話音未落,能勢良弼便立即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似的,板起麵孔,義正言辭地朗聲道:
“高橋金三郎知法犯法、作奸犯科,實乃京都奉行所之恥!實乃武士之恥!罪不容誅!”
“就算您不殺他,我也必殺他!”
“因此,橘大人,您不必顧慮!請將高橋金三郎立斬於刑場吧!”
望著擺出一副“我與高橋金三郎不共戴天”的莊嚴架勢的能勢良弼,青登露齒一笑:
“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說罷,青登舉起餐案上的酒杯,伸向能勢良弼。
對方見狀,急急忙忙地前傾身子,將掌中杯遞去。
在碰杯時,他嚴格控製力道、角度,絕不讓自己的杯沿超過青登的杯沿。
就在兩杯相碰,“叮”的一聲響後——
“……能勢君。”
青登冷不丁的再度開口道。
能勢良弼就跟應激了一樣,身子猛打了幾個哆嗦。
“在、在!”
青登慢吞吞地收回手中的酒杯,箭矢一般的銳利視線,筆直地刺向能勢良弼。
他雖在笑,嘴角翹起明顯的弧度,笑得很溫和,但能勢良弼卻沒感受到分毫暖意。
“吾乃京畿鎮撫使,肩負鎮撫京畿、安國守民的重任。”
“就如我昨日在刑場上所說的——我定將且終將消滅所有擾亂京畿的惡徒逆黨。”
“不論他是帶金佩紫的達官顯赫。”
青登的視線掃向左手邊的京都權貴們。
“還是自己的部下。”
他的視線右移,朝右手邊的新選組諸將投去
“所以啊……能勢君,日後煩請你多多管束部下,可千萬彆再讓我難做了啊。”
青登的語氣很平靜,就像是在跟自己的老朋友拉家常似的。
然而,能勢良弼聽完後,卻是汗如雨下。
這一刹間,他直感到有兩塊無形的大石頭,分彆壓在他的雙肩上。
“是是是!這個自然!這個自然!”
他艱難地擠出討好的笑容,點頭如搗蒜。
“在座的諸位也一樣。”
青登端著酒杯,倏地站起身,環視全場。
“在下初到京都,百廢待興,有山一般多的繁重事務等著我去逐一處理。”
“現在及未來,我勢必會忙得連貓的爪子都想借來用。”
【注·忙得連貓的爪子都想借來用:日本的傳統諺語,含義就如它的字麵意思所示】
“因此,在處斬高橋金三郎之後,其餘人的過往舊賬,我都不會再過問!”
“你們的過去,我沒有興趣去了解。”
“我隻關注你們的現在以及未來!”
“要想使這座千年都會、使偌大的京畿大地恢複往昔的安寧,離不開諸位的支持!”
“從明天……不!從這一刻起,煩請諸位多多配合在下!”
“這一杯酒,是在下敬大家的!”
說罷,青登舉起酒杯,一飲而儘,接著翻轉杯身,杯口朝下,以示自己已滿飲一杯。
嘩啦啦啦啦……
轉睫間,在場的京都貴人們紛紛坐直身子、端起酒杯、回敬青登,爭先恐後地表露忠心:
“這個自然!”
“橘大人,您言重了!”
“橘大人,請您放心!即使您不說,我高野誠秀也定當鼎力支持新選組!”
……
放眼望去,這些貴人們一個個的喜形於色,無不麵露鬆了口氣的愉悅表情。
青登的意思已經表示得相當明顯了——你們以前所做的那些醃臢事,我都不會再過問!但是,倘若之後再不收斂,不肯給我橘青登麵子的話,那我可不會輕饒你們了!
可以說,這是青登給他們遞了台階。
自打青登收押高橋金三郎等人,並在三條河原導演了那出盛大的處刑以來,這些人、這些在京都有頭有臉的權貴們,就一直是提心吊膽的。
他們生怕青登是那種眼睛裡揉不下沙子的人。
他們生怕青登會展開一場席卷全京都、針對權貴階級的“大清洗”!
像他們這樣的權貴階級,包括稻葉正邦和能勢良弼在內,有誰的手底下是乾淨的?有一個算一個,全都經不起查!
若論所犯罪行之深重……不誇張的說,跟他們相比,僅僅隻是一介吟味方與力的高橋金三郎,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有些事情不上秤沒有四兩重,上了秤千斤也打不住!
如果青登真的要用京畿鎮撫使、將軍寵臣的身份來壓他們,真的鐵了心地要祓除京都的一切“汙垢”,那後果不堪設想。
誠然,他們並非好欺負的軟柿子。
他們在京都深耕多年,底蘊深厚,根本就不怵根基尚淺的青登。
可是,假使真的跟青登起了全麵衝突,就算能夠獲得最終勝利,那也勢必是兩敗俱傷——或者說,兩敗俱傷已是他們所能得到的最好結果了。
畢竟,他們所直麵的對手,可是那個“一人滅一族”的仁王啊。
天曉得若是把他逼急眼了,他會不會複刻一遍“獨闖清水邸”的壯舉。
這樣的結果,顯然也是他們所不樂見的。
而現在,青登親口給出了保證。
雖然不能用“人精”來形容這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但長年跟政商人士來往,耳濡目染之下,對於最基本的政治信號,他們還是感知得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