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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你們都是廢物嗎”
當戰場情勢發生扭轉,阻擋慕子翎的屏障應聲而破時,站在城牆上的王為良狠狠一耳光向雪鷂少年打去。
他眼睜睜看著慕子翎踏過結界,陰魂厲鬼應召而出,一步步邁向戰場,氣得幾乎急怒攻心。
“還有人呢,還有人呢”
王為良道“都給我堆上去還在等什麼,把結界恢複”
然而少年捂著臉,跪地低聲說“建不起來了。太陽一落,便是陰魂最強的時候。”
“”
王為良氣的不知該說什麼好,拿手點著他“這等重要的事,為何不早些提醒我”
少年不答,王為良焦躁地來回踱步。
“把所有的人手都派出來”半晌,他道“這個時候,唯有和他秦繹拚個魚死網破了”
少年應聲,王為良又說“還有琉璃箭。十隻全部拿出來”
此時,如一滴濃墨滴進清水中,慕子翎召來的黑霧已經摧枯拉朽朝沙場襲去。
白衣人領先於首,骷髏馬上係著鈴鐺,“叮叮當當”的聲音在黃沙中顯得異常空蕩遼遠。
“你回去待命。”
眼見早前的優勢去不複返,王為良握緊了拳,冷聲說“一旦有什麼變故,連你也說不定要加入其中。”
少年點了點頭,一如既往地馴服而沉默。
雪鷂停在他的肩膀上,微微歪著頭探視著周圍。
這是一場肉眼可預見的、即將到來的惡戰。
王為良注視著少年,那目光說不出來哪裡令人不適,隻覺像一隻狐狸,在緊盯著獵物。
“五哥兒,你切莫在我麵前耍什麼小心眼才好。”
對峙良久後,王為良咧嘴笑起來。他微微抬起少年的下頜,低聲說“你知道那些琉璃箭是怎麼來的罷”
少年垂在身側的手不易察覺地輕微捏緊了些,卻依然柔順地點了點頭。
王為良的手指自他的胸口往下,停在肋骨的位置摁了摁
“下次再在我麵前玩什麼花樣,就將你的骨頭都抽出來做箭”
飛箭向慕子翎的後心襲去之時,秦繹微微停頓了一下,但很快,他隨即又反應了過來
現在還不是時候。
雲隱從梁成趕到赤楓關最少也要六天,此時慕子翎一死,六個時辰後軀體就會變冷,再也沒有人能換回慕懷安
秦繹抓起身邊一支斷箭,信手朝那飛矢擲去,兩根箭矢在空中相遇,發出輕微的摩擦聲,而後射向慕子翎的那支被改變方向,偏離原本的目標,失去準頭地掉落在黃沙之上。
慕子翎聞聲聽到動靜,回過了頭,秦繹策馬到他身邊,與他身形相錯時說
“這裡交給我。你去城牆上,那裡有對付你的陣法。”
慕子翎勾唇一笑,未說什麼,駕著骷髏白馬於這黑霧之中向城樓下走去了。
漠漠黃沙中,隻留下一串“丁零當啷”的鈴鐺聲。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邊疆累累沙中骨,猶是春閨夢裡人。注1
“好呀,原來這裡還有這麼多的漏網之魚麼”
慕子翎仰頭看著這巍巍城牆,隻見這盛泱的最後一道赤楓關孤城上,有百餘個孩子站在城樓,每個人彼此之間間隔著幾米,麵色蒼白地在風中瑟瑟發抖。
他們是盛泱根據慕子翎培育出來的“殘次品”。一大部分都出自秦繹交給王為良的那三萬雲燕俘虜
也正是這群與慕子翎有著相同血脈的孩子,方才共同壓製住了慕子翎的陰兵。
“在雲燕時就與我站在對立麵的你們,到而今還要這麼執著地和我作對麼”
慕子翎喃喃輕聲問,向來漠然的臉上流露出一抹隱約的嘲諷笑意。“好罷,那我成全你們。”
隻見慕子翎緩緩蜷起手指,不知操縱了什麼,霎時間突然城牆搖晃,沙地振蕩,方才攻擊著梁成士兵的沙魘降驀然全部尖叫著從地底被拔起
慕子翎容色蒼白,一舉一投足中卻滿是病態和戾氣
“不見天日的死物,滾出來瞧瞧誰才是你們的主人”
遮天蔽日的黑暗中,他一人一骨馬,身形在沙漠中顯得渺不可見,但那種自內而外透出的殺伐與狠厲,又好像是這天下共主。
“你瘋了”
王為良在城樓上幾乎站不穩腳,城牆不停搖晃,他幾近要從這搖搖欲墜的城樓上摔下去。
他眼睜睜看著麵前好不容易訓練出的雲燕小孩紛紛捂著咽喉痛苦倒下,忍不住扒到城牆邊,吼道
“慕子翎,這些都是你的同族,你要殺他們”
慕子翎眉眼平靜,正欲風輕雲淡地捏碎一個孩童的頭顱
“你在說什麼這裡的風沙過於大了。”
他一個一個屠殺過去,及至一對雙生子麵前,慕子翎才略微有些吃驚地停下了。
在這群雲燕的孩子中,竟然有一對和他與慕懷安一樣的雙生子
而且很顯然,這對孩子中的一個,已經被煉成了降頭。
哥哥瑟瑟發抖地摟著胞弟,望著慕子翎的眼睛裡滿是怯意
他懷中的蒼白小人手腳發黑,眼珠已經腐爛了,但依稀能從容貌中辨彆出那是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
慕子翎一時啞然,動作都略微停了下來。他沒有想到,雲燕都已經亡國了,竟還有人聽信“雙生鬼帝”的讖言殺死胞弟
“殺。”
慕子翎停了手,那對雙生子卻不肯罷休,儘管恐懼,但那名哥哥仍吩咐道“煙煙,殺死他”
他懷裡的降頭小人登時朝慕子翎撲過來,木訥而凶猛地發起攻擊。
慕子翎側身躲過,神色中滿是不可置信的意味,他看著這個確實比普通降頭更凶殘的小鬼降,仍覺不可思議
雙生子,孿生兄弟,這原本是多麼值得被祝福的誕生啊,但是僅僅為了得到更悍惡的降頭,便連手足也可以放棄
“你真該死”
慕子翎眼中逐漸漫起殺意,盯著那個控製降頭的兄長“我要將你做成降頭,給你的胞弟當玩偶。”
“該死的人是你才對”
那名兄長卻喃喃“弟弟愛我他是為了雲燕,他是雲燕的英雄”
慕子翎出手越發淩厲,那名少年躲藏不過,就乾脆大喊了起來
“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無人疼愛,無人關心麼”
他說“公子隱,我胞弟是自願為雲燕死去,他與你不一樣你是雲燕的叛徒,我弟弟死前最後的心願便是能為懷安殿下殺了你”
及至他最後一字未說完,慕子翎驀然淩空掐住少年的咽喉,緩緩將他提起
“我從前竟想過為你們斬斷雲燕的血脈”
慕子翎說“可笑,我為何不明白呢,陰溝裡的耗子就隻配呆在陰溝中。”
他將少年的咽喉掐得“咯咯”作響,周身陰氣瞬間暴漲,慕子翎啞聲問
“好一個為了雲燕,為了雲燕殺死胞弟,為了雲燕六親不認省省吧,你不過是打著一個為了國家的幌子,掩飾你那下作又肮臟的心罷了。”
“我若為兄長,背棄整個國家也不會殺死胞弟。孰是孰非,你自己沒有腦子去思考麼”
少年的臉已經逐漸由紅轉青,手指哆嗦著不住痙攣,慕子翎看著他翻起的眼白,漠然地冷視著,直到少年整個身體都疲軟下來,才甩手扔到一邊。
烽火黑煙四起,遍地屍首中,這名雙生子隻是再不起眼的一個。
然而慕子翎站在原地,靜默地注視著那名少年,而後緩緩將視線轉到他屍身旁的小鬼降身上。
那大概是個七八歲的小孩,還未長到十歲,就被至親殺死煉化了。
他的手腳還是小小的,眼瞳呆滯腐爛,訥訥地立在哥哥身邊,茫然地一動不動。
慕子翎沉默地注視著他,看著這個小孩,他有種注視著另一個時空的自己的錯覺。
倘若他沒有撐過那十天十夜,沒有遇見過秦繹,恐怕自己的下場和他也差不了多少吧
慕子翎蹲下身,與那小鬼視線平齊地對視。
良久,他緩緩伸出手,輕輕在孩童腐爛發黑的臉上摸了摸。
他伸出了手,拉著小孩靠近自己,抱了一抱它,好似安慰,又好似抱了一抱另一個自己。
他的懷抱也同樣冰冷,但慕子翎依然將這沒有溫度的胸口贈予出去,試圖傳遞給這早夭的孩童一些在活著時從來沒有感受到的溫暖。
遠遠看上去,就像兩隻傷痕累累的獸在互相舔舐傷痕一般。
然而,令人根本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慕子翎輕輕擁抱了那名小鬼的瞬間,那隻訥然怔愣的孩童,竟然驀然貫穿了慕子翎的胸膛
他的左手從慕子翎胸口穿過,細而瘦的一隻小手,沾滿了慕子翎的血,在空氣中輕輕蜷了蜷。
慕子翎在瞬間幾乎沒有感覺到痛感,隻感到心口一片寒冷,緩緩從口鼻嗆出一口血。
他喘息著跪倒在地,身體不由自主朝那隻小鬼降靠去,就好像頭顱支撐不住了般抵在了它肩上。
周遭陰魂驀然狂嚎,所有鬼兵瞬時尖叫著朝慕子翎趕去
然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阿朱從慕子翎的袖中爬出,一口咬掉了小鬼降的眼珠,甚至盤掉了它的整個頭顱
可是那隻無頭的小鬼降依然“噗”地一聲,輕輕收回了手,和慕子翎一起倒落在地上。
慕子翎的白衣上滿是血跡,他出神地望著暗沉的天色,耳邊是戰場廝殺的呐喊。
太諷刺了
他想,每一個他想擁抱的人,都是這樣想方設法地要他的命。
這個至死都效忠於雲燕的小鬼降,墮神闕,雲燕血脈
耳邊所有聲音消失之前,慕子翎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麵是秦繹不顧一切地砍殺著擋在麵前的人,瘋狂地朝他跑來。
他原本想欣賞一下秦繹毫無君子風範的罕見模樣,可惜沒有成功,很快就沉沉閉上了眼。
二十
“撤退,撤退”
秦繹趕到慕子翎身邊的時候,慕子翎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
他的唇蒼白冰冷,臉上毫無血色,秦繹一把就將他抱了起來。
上馬的時候,秦繹才發現自己的手臂有些發抖
他從來沒有見過慕子翎的白袍上沾這麼多血。
他從前屠城、殺千萬人,都沒有讓一滴血濺上自己的白衣,而今卻不知人事地雙目緊閉著,甚至連呼吸都很微弱。
秦繹抱過慕子翎的那隻手全濕了,黏膩地沾著血,幾乎連韁繩都握不住。
這場原本勝利在望的戰役,秦繹不得不緊急退兵,隻帶著慕子翎一路拚殺,回到軍營。
“來人,所有人都出去,讓大夫進來”
秦繹抱著慕子翎跨進寢房,連鎧甲也未脫,帶著滿身的血汙吼道“打乾淨的清水進來”
他自己的肩臂上也中了一箭,秦繹卻隻草草將箭拔了,連傷口也沒包紮。
“王上您,您的手”
進來的醫丞瑟瑟囁嚅“臣先替您處理了傷口”
然而秦繹眉頭緊蹙,一麵躬身替慕子翎撕開外衣,一麵大怒道
“他快死了你看不到嗎”
醫丞簡直快要被他猛然的怒斥嚇得跪下,慌忙湊上前來,幫助秦繹一起查看傷口。
慕子翎的外衣已經全被血浸透了,不知道傷口在哪裡,隻能小心翼翼將衣服一點點剪開。
秦繹看到擱在床頭的那柄小剪刀時,有種恍如隔世的怔愣
昨夜,就在幾個時辰前,他還和慕子翎在這裡反唇相譏,親密無間又互相試探。
他想方設法地弄到了慕子翎的三寸烏發。
而今慕子翎卻已經躺在這裡,呼吸微弱地瀕臨死亡了。
當最後一層裡衣剪開時,圍在周遭的醫丞都輕輕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慕子翎整個胸腔的中間部位,有一個像嬰兒拳頭那麼大的傷口,貫穿了他的整個身體,且泛著腐爛的黑色。
“這是巫蠱之術,王上。”
醫丞道“真是好厲害的毒。”
“孤看得見。”
秦繹說“孤要知道的是怎麼解”
醫丞額頭直直冒汗“這似乎無解。“
“傷處太大,即便沒有蠱毒,慕公子恐怕也難以活命。更不提還有巫蠱之術,臣無能為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