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記住無彈窗,更新快,免費閱讀!
二十三
慕子翎一日日好轉起來,有時候秦繹不在的時候,他也會清醒著,不知道在想什麼地望著空氣出神。
十二月轉眼就過去了,天氣一日日暖和起來。
赤楓關的黃沙依然呼嘯,但府宅外的灌木慢慢越來越蔥綠茂盛。
元宵那一日,秦繹端了碗湯圓去慕子翎房間,一進門,就見他隻著雪白裡衣地扶著桌子,正滿額冷汗地想去夠另一頭的茶水。
“你想要什麼”
秦繹登時放下元宵,去攙扶他“喝水叫外頭的仆從就是了,你自己拿乾什麼,你拿得到麼。”
他想直接把慕子翎抱到床上,然而慕子翎不肯叫他抱。
秦繹臉色微沉,冷嘲道“你昏迷的時候哪裡我沒見過,現在倒擺起譜來了”
慕子翎不答,臉色蒼白,隻咬著唇緩緩往床邊挪。
秦繹看了他一會兒,低哼一聲,而後一聲招呼也不打地抄起慕子翎膝彎,抱起他幾步走到床邊,放到床上。
慕子翎垂著眼,烏發散下來,微微遮住了他的側臉。
瞧上去憔悴又孱弱,活脫脫一個大病初愈的模樣。
因為剛才行走掙紮的緣故,他心口前的紗布又滲出了幾點血跡。秦繹蹙起眉頭,隨口就朝身邊的小廝吩咐道
“取膏藥過來。”
小廝慌忙應聲出去了,房內隻剩下秦繹與慕子翎兩個。
今日是元宵,府邸外有些嘈雜的熱鬨,士兵們鬨哄哄地煮著馬肉,還有人領了小酒,一邊哼哼家鄉小曲,一邊小酌兩杯。
這裡倒是很安靜,窗子外頭隻有低低的黃沙吹拂聲。
沙漠的月亮很大,皎白而明亮,如一個圓盤般懸在孔雀藍的夜空,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秦繹給慕子翎倒了茶水,一聲不吭遞到慕子翎麵前,慕子翎沒接。
他眼睛微微低垂著,看著蓋在腿上的被子,兩根深深的鎖骨在寬大的衣領中若隱若現。
這麼一副模樣看上去是有點脆弱可憐的,纏綿病榻的清瘦,與慕子翎平日裡的殺人吮血形成強烈的對比。
好似他現在的無力和虛弱給了人無限的可乘之機,即便想對這個人做什麼,他也根本無力反抗。
“不喝”
秦繹見他置若罔聞,耐心有些被耗儘,收回手就想將水拿去倒掉了,正欲動作間,卻聽慕子翎突然說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原本是低著頭的,說完後,卻微微抬起了臉,朝秦繹望過去“是覺得我可憐麼”
細瘦的手指在被麵上微微蜷了蜷,慕子翎望著秦繹
他的臉蒼白而清瘦,一雙上挑漆黑的眼睛卻越發顯得明澈了,在這朦朧的夜色中,就像一隻被捕獲的病鶴。
他的唇乾燥得有些起皮,像兩片枯萎的花瓣。慕子翎注視著秦繹,倏然笑了一下
“我不要可憐。”
他冷冷彎起唇角,說“誰敢可憐我,我就殺誰。秦繹,你知道我最恨彆人的同情。”
風華無雙的美人,即便傷得瀕死了,一顰一蹙中仍有往日的矜傲與風骨。
阿朱順著慕子翎的脖頸往上攀爬。
平日裡它鮮紅的蛇身就在慕子翎的白袍上顯得極其矚目,而今慕子翎整個人都蒼白了,它更猶如一張素白的水墨畫中唯一的鮮亮色彩。
“你不是恨我麼”
慕子翎仰著臉,輕聲道“恨我殺了你的心上人,攻城屠城,敗壞了你的名聲。怎麼,秦繹,看到我快死了,你竟然又心生不忍,大發慈悲之心了麼”
“你是不是有病啊,秦繹。”
慕子翎低低開口,幾乎是咄咄逼人地望著秦繹,輕而冷地說
“你是不是忘了我們是什麼關係如果你不喜歡我,就離我遠一些。你的同情我消受不起。”
由於剛剛醒來的緣故,他的聲音聽上去還有些嘶啞。
但慕子翎就像一隻全身都長滿了刺的小獸,稍有人靠近,就立刻張牙舞爪地攻擊了起來。
秦繹無言地望著他,覺得慕子翎這麼帶著一身的傷病還不忘記逞能真是讓人無法理解。
“今天是元宵。”
良久,秦繹回答。
他沉默地端起桌上的瓷碗,坐到慕子翎床邊,盛起一個麵團外撒了芝麻的元宵送到慕子翎麵前
“快冷了。”
慕子翎微微一怔。
他的視線落在這糯軟的麵團和甜膩的糖水上,有些發怔。
秦繹沒收回手,二人僵持了片刻,慕子翎喉嚨輕輕動了一下。他稍稍轉過眼,輕聲說
“我是雲燕人。雲燕不過歲節和元宵。”
“那也吃點東西。”
秦繹道“晚上你不餓麼”
慕子翎垂目看著這麵前的一個小小調羹。
混白的一勺甜水,麵上浮著零星的幾點黑芝麻。
而握著調羹的人年輕俊美,沉如濃墨的暗夜中眸子明亮如點星,臉龐堅毅冷硬,勁服中有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尊貴恣意,殺伐果決,萬人之上。
這是曾經無數次出現在他夢境中的少年長大後的樣子。
慕子翎說不清自己是被哪一個蠱惑了,他出神般微微張開了唇,秦繹將湯勺送到他唇邊,慕子翎垂眼安靜地咽了下去。
倒不是很甜,畢竟是邊關,麵團也沒有法子做的那麼細膩。
但隨著那顆元宵滑進慕子翎的咽喉與胃,他突然有種奇異的,說不出的感受。
好像有點熱,分明隻是一顆再普通的湯圓,但是慕子翎卻仿佛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它經過自己身體的每一個地方
那種感覺異常的強烈,幾乎令他眼睫都不由自主微微顫抖了起來。
慕子翎垂下頭,在秦繹看不到的陰影裡,他抿唇,極快地彎唇笑了一下,無聲而安靜,沒有任何人察覺。
隻有阿朱感到有些異樣,抬起蛇頭探究地看著他。
慕子翎手指深深掐進了手心裡,秦繹盛起第二個的時候,慕子翎抬手擋開了
“夠了。我已經吃飽了。”
他說,然後自顧自躺下來,翻過身背對著秦繹,蒙進被子裡不再看他
“你走吧。”
秦繹簡直莫名其妙,看著手裡隻動了一口的元宵,皺起眉頭
“一個就夠了這是在戰場上,你即便晚上餓了也沒有人再做給你吃。”
然而慕子翎根本不再理他了。
秦繹對著慕子翎的背影坐了半晌,終究負氣地推門走了。
直到聽到他離開的聲音,慕子翎才再重新睜開眼。
他在黑暗中看著虛無的空氣,而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冰冷的,並不那麼柔軟的唇。
然而回憶著方才秦繹的湯勺觸碰到時的觸覺,慕子翎蒼白豔麗的臉上又緩緩浮出一個病態奇異的笑。
他看著鑽在自己雪白衣袖裡的朱蛇,極輕喃喃說
“阿朱,我是不是很賤啊。”
他的喉嚨微微滾動著,像一個遇到難題卻茫然無措的小孩,低而緩地說“他喜歡我哥哥。”
阿朱詭秘的豎瞳無聲地望著他,慕子翎卻很快又閉上眼。
他的睫毛在黑夜中不住顫動,如自語一般喃喃說“他竟然喜歡我哥哥”
“而我”
他哽咽了一下
而我喜歡他。
長夜寂靜,慕子翎側身抱著膝蓋,蜷曲成了小小的一團,像嬰兒在母體中的那個姿勢,又難過又無措地回想著
為什麼,這個人分明不喜歡他,卻救了他兩次。
他總是要這樣一邊折磨他,又一遍救贖他。
他分明已經快對他死心了的。
雲隱來赤楓關後,秦繹沒有立馬見他。
他將雲隱安排到了一個隱秘的彆院,吩咐他不要四處走動,待有空時會令人帶話給他。
“王上可已準備好了青絲”
雲隱候在秦繹麵前,笑眯眯地“老道聽聞公子隱已然垂死了。”
桌案上,擺著一個雪白的小瓷瓶,溫潤細膩,正是雲隱托人交給秦繹的那個。
他走上前,捧起小瓶,拔開塞看了看,倒出一小縷細長的烏發,登時喜不自禁
“正是這個”
秦繹疲憊地揉著眉心,雲隱將頭發放了回去,小心翼翼收回懷裡,道
“王上可想好了吉日現下萬事俱備,隻需王上一聲令下,即可迎懷安殿下歸來”
秦繹滿臉疲態,端起手邊的茶水飲了一口,漠然說“你對此事有幾分把握。”
雲隱說“九成以上。公子隱與懷安殿下一母同胞,如此天資,不用來換舍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但孤”
秦繹略微遲疑,啞聲說“孤心中總不踏實。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好似這件事,孤會做錯。”
“王上不戀慕懷安殿下了麼”
秦繹搖搖頭“孤此生都會愛他。”
“如此便是了。”
雲隱道“不瞞王上,貧道曾雲遊時從雲燕經過,被他們捉了去,險些身遭不測。”
秦繹挑了挑眉。
“不是王上可知雲燕的規矩。”
雲隱道“他們信奉人的影子中保存有人的魂魄,所以王室貴族的影子向來不能被平民賤奴踩踏。”
“老道遠遊而來,不知此事,偶然間踩過了一位王族子弟的影子,按律需斬去雙手雙足,做成人彘,多虧了懷安殿下替老道開解。”
雲隱語帶唏噓,喟然道“殿下說不是雲燕的人,自不必守雲燕的規矩。當日恩情,老道銘記至今,為換回懷安殿下,肝腦塗地也心甘情願”
秦繹微微皺著眉頭,沒想到還有這樣一茬事。
隻是不是雲燕的人,就能不守雲燕的規矩,那麼生在雲燕長在雲燕的人,也不免太倒黴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