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地區都有每個地區的口音,更不用說兩個國家了。
仆役的秦語並不標準,有些怪異,其中有著濃厚的趙音。
仆役身體一哆嗦,身子低伏閉著眼睛,趴在地上如同一隻鵪鶉。
他怕死,不然也不會被抓到秦國當隸臣,所以他不敢回答——他確實是趙人。
秦趙世仇,互相敵視,不可調和。
雙方的矛盾源自當初那場舉世震驚的長平之戰,秦武安君白起,坑殺了四十萬趙國降軍。
殺俘本就是大忌,更何況是殺了四十萬俘虜。
這直接導致趙人極度仇恨秦人,而秦人被仇恨久了,便也對趙人充滿敵意。
仆役低著頭,雖然沒看到女管事眼中的厲色,但隻聽聲音,也知道承認了是趙人,今日很可能命喪於此。
沉默本身就是種回答。
“帶下去!送去驪山!”
“求大人開恩!求大人開恩!隸臣知錯!”
仆役不住求饒,他正處於變聲期,帶著哭腔的聲音還有些尖銳。
驪山,乃帝陵所在。
送到驪山,就是讓仆役去做刑徒。
這麼一個小孩子去做刑徒,撐不過三月。
死亡的威脅,讓仆役的聲音,蓋過了樓台內的飲酒作樂聲,絲竹曲樂聲。
樓台內賓客有許多,他們大多都聽見了,但沒有一個賓客把視線投向這邊。
他們早就習慣了。
隸臣妾的生死微不足道。
秦國每天都會有隸臣妾死去的。
“吵吵吵!煩死了!還讓不讓我玩了!”
嬴成蟜一臉不耐煩。
“君爺你稍等,滾開!”
女管事踢開不住求饒的仆役。
“來人!先把地上這臟血擦乾淨!再拿一張虎皮鋪在這裡!君爺,這樣你就看不到這地磚了!”
樓台是官府建築,不能按照個人喜好隨意拆卸,那違背秦法。
女管事一開始想的,便是尋一塊嬴成蟜喜歡的虎皮,將這塊斑駁的地磚蓋住,而不是摳出去。
仆役上一腳的疼痛還沒消去,身上又挨了更凶狠的一腳,疼的直冒冷汗。
但身體上的疼痛比不上內心中的悲哀,他麵如死灰,滿心冰涼。
如果被送到驪山,他就死定了。
他趴在地上,鮮血從手臂滴落,等有人把自己拖下去。
有的人活著,但他已經死了,他在等死。
“地上這麼臟!誰讓你把虎皮鋪在地上的?!”
嘩啦~
一樽價格昂貴,秦國百姓一輩子都喝不到的酒,被嬴成蟜潑在了女管事臉上。
女管事頭發上,臉上,眼睫毛上都掛著酒液,很是狼狽,她抹了把臉上的酒水。
“君爺彆生氣,那鋪熊皮,熊皮怎麼樣?”
嘩啦~
嬴成蟜沒答話,又潑了女管事一杯酒,女管事就知道熊皮也不行了。
“那鹿皮呢?鹿皮總可以了吧……君爺彆潑了!”
酒很貴重,女人雖然在這樓台之內做管事,可以喝到酒,但也不能常喝。
她雙手握住嬴成蟜的手,舌尖伸出,舔了舔唇邊酒液。
這個動作,加上那張被潑了酒的,嬌麗的臉,彆有誘惑。
探過頭,她像小狗似的舔了下嬴成蟜的手指。
然後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著嬴成蟜,小口小口地飲儘了嬴成蟜手中那一樽美酒。
嬴成蟜粗暴地把手指伸進女管事嘴裡,撥弄著女管家的雀舌。很快臉上便多雲轉晴,慍色一點不顯,他輕笑出聲,讚揚道:“口技不錯。”
靠坐在嬴成蟜身體兩側美人眼神交流。
這個我沒學過,教你了嗎?
沒教!可惡!她還藏了一手!
含著嬴成蟜食指,女管事口齒不清地道:“君耶,你嗦鎮麼辦嘛君爺,你說怎麼辦嘛)!”
“這臟地不配鋪獸皮,你,過來!”
嬴成蟜指著猶如一具屍體般,被拖起來的仆役。
仆役不敢置信道:“君爺說的,是我嗎?”
嬴成蟜不耐煩道:“就是你,過來!”
仆役那雙眼睛發光發亮,一個孩子,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發瘋似的掙開了兩個成年人的手掌。
他連滾帶爬,手臂上的鮮血一片模糊,撲通一聲跪在了嬴成蟜麵前,滿眼希冀。
他不知道嬴成蟜叫他乾什麼,但無論乾什麼,都比去驪山做刑徒要強。
“君爺,有什麼吩咐?”
“你趴下,把這塊地磚擋住。”
仆役依言趴在地磚上,趴完後,還小心謹慎地挪動著。確定這塊地磚的斑駁沒有一絲外露,這才仰起頭,諂媚道:“君爺,這樣行嗎?”
他不知道這個君爺是誰,且他知道眼前這個君爺走後,他還會被送到驪山做刑徒。
可那又怎麼樣呢?起碼在這個君爺走之前,他能一直趴在這裡,不會被拉走。
能拖延一時,便是多活一時。
哪怕他趴在這裡的樣子,就像一隻死狗,可活著總比死了強,不是嗎?
狗活,苟活,都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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