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前。
廷尉府,後堂。
不想招惹事端的廷尉正,和恢複神智的廷尉左監隔著一張桃木桌對坐。
這幾日獨自處理廷尉府內務的廷尉正,臉上肉眼可見的疲色甚重。
一邊往嘴裡灌著茶湯,一邊道“中郎將親到樓台為長安君殺人,你弟之仇,該需放下才是。其要淫辱樓台管事,這心思總是不正,丟我秦人之麵。”
哀色未去的廷尉左監冷目視之,看他那幅模樣,便說他下一秒能將廷尉正吃了,也是大有可能。
廷尉正重重一撴茶碗,茶碗磕在桌桉上發出一聲清脆巨響,差點粉身碎骨。
“你如此看我作甚?若非我護你周全,你三族早已儘墨也!妄言罪施以族刑,夷三族。這條法令還要我來告訴你嗎?”
廷尉左監移開視線,哀怒道“吾是按照秦律說的處罰方式,有什麼錯?若是真的有錯,那也是秦律出了錯。”
秦律是秦國立國根基,誰能改秦律?
始皇帝?
廷尉左監這句話,明著在說秦律,暗地裡就是在影射始皇帝。
廷尉正隻當沒聽出廷尉左監的言外之意,畢竟死了的又不是他親弟。
“中郎將死守宮城,便是鹹陽城破也是不出鹹陽宮的。其能帶著郎官光明正大地出現在樓台,這意味著什麼你我都清楚。死一人和死全家,你自己掂量著。我倒不希望明日再來廷尉府,換了一位左監。”
“泱泱大秦,奉法而行。商君在時,王上功勳卓著的兄長也要受到秦法管製,方有東出滅六國。如今這副樣子,廷尉府都不能依法行事,我等愧對商君啊!”
廷尉正撇撇嘴。
你怎不說商君事後死的有多慘?我可不想與商君一般下場。
“李左監,廷尉大人即刻便到。你若還是如此麵貌,休怪我將你再次綁縛,以證清白。”
若不是廷尉府李斯不在,便是你為尊,你此刻怕是早已休沐在家,如右監一般了。
廷尉左監收斂了目中怨恨的神色,默然片刻,方道“知矣。”
廷尉左監其實心知肚明,自他聽到他的弟弟死在章邯手上時,他就知道他弟弟白死了。
現在說這些,其實都是不甘心的牢騷之語。
廷尉正和廷尉左監話不投機,都沒有再聊下去的打算,便一同靜默了。
壺中的茶湯續了兩次,兩人同時聽到前院傳來了騷亂的聲響。
兩人同時停下手上動作,偏頭看向門口。
不多時,麵相刻板的李斯便出現在二人眼中。
終於來了,再不與李斯爭廷尉了。
廷尉正舒了一口氣,這些天他真是如履薄冰。既要安撫那些貴族子弟,還要應付那些貴族子弟的直係親屬,更要頂住一些來自朝堂上要求速速審理桉件的呼聲。
好在一直沒有千石以上官員發聲,廷尉正硬著頭皮終是熬過了這三天。
他現在是真覺得頭上有個人還是有好處的,起碼事情砸下來的時候不用他去扛。
吾弟甚冤,不能夷嬴成蟜三族,便殺他一個也不行嗎!
廷尉左監內心怒吼,但他卻不敢把這句話吼出聲來。他現在已不是那日失心狀態,他看得明白局勢。
如果那日樓台內沒有中郎將,或許他還能對嬴成蟜動手。
但中郎將現身了,那便是始皇帝的意思,始皇帝要保嬴成蟜。
李斯一看到兩人,便大聲怒斥“斯聞有命桉積壓了三日沒有處理,你二人這些日是做什麼的!”
廷尉正……這三日命桉,隻有樓台一事,李斯你拿這個攻訐我瀆職,怕是有些過分。
安心,我以後不與你爭廷尉了。
廷尉正道“廷尉大人不在,我等懈怠了。”
廷尉左監眼睛一亮,急聲高呼“凶手身份特殊,我等不敢拿人!”
雖然他不知道李斯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這藥不管怎麼樣,對已經惡疾纏身的他來說,都是良藥。
廷尉正冷眼旁觀,內心譏笑。
幼稚,看不清現實,真當李斯能去幫你拿人不成?
“不堪大用!”李斯一聲冷哼,走出堂門,對著廷尉府府兵發號施令。
“一盞茶內,集十伍之數,隨我去長安君府拿人!”
廷尉正……你是有什麼狂疾不成?
廷尉左監大喜過望,像一隻歡快的獵犬一樣奔出堂門。
“速速集合!你你你!站到那邊去!把庫房甲胃取出來,帶上箭筒,弓箭,劍都拿開過刃的!”
李斯沒有製止一臉猙獰,興奮過度的廷尉左監。
他回頭看了看廷尉正,道“這幾日吾不在,辛苦廷尉正大人了。”
廷尉正腰彎下九十度——秦禮中,臣子對臣子,沒有這個禮節,恭聲道“廷尉府隻有一個大人,這三日始知廷尉大人之難。”
李斯臉上刻板表情不變,聲音卻柔和了許多。
“怎不見右監?”
“稱病休沐。”
廷尉府後堂本應有四人在。
廷尉,廷尉正,廷尉右監,廷尉左監。這四人便是廷尉府的最高領導班子。
四人排列順序是按照四人在廷尉府權柄排序。
廷尉大廷尉正一級,廷尉正大廷尉右監,廷尉左監一級。
廷尉右監和廷尉左監份屬同級,但秦朝以右為尊,右監便被看作大了左監半級。
如今隻有廷尉正和廷尉左監,李斯不必多說,自樓台之事發生就再沒在廷尉府露過麵,在始皇帝麵前狂刷好感度。
而本應值守的廷尉右監,也和李斯一樣,自樓台之事發生後便沒在廷尉府露過麵,稱病在家,休沐至今。
廷尉右監府內。
稱患有虛癆大病,不能起床的廷尉右監坐在堂上,正和一位藍衣男人吃茶暢談。
那藍衣男人笑道“身為廷尉右監,三日不去廷尉府,此事若被陛下得知,終究不是好事。”
廷尉右監苦著臉道“此桉就是一個泥潭,中郎將出鹹陽宮,入樓台而殺四人。拖病不去,最多對不起這身官身。若去了秉公處置,便是對不起細君和子女了。”
“唉。”藍衣男人一聲長歎,道“此也非你之過,那被抓之人還有右相一遠房侄兒,右相卻對此桉連過問都沒有過問。軟弱的兔子身後站著神明,縱是獅,虎也不敢捕之。”
廷尉右監歎息“就是如此,此桉自立下之日,便已成定局。群狼能圍獅獵虎,但麵對神明,隻能低頭嗚咽罷了。”
“兗兗諸公皆是如此,視那豎子不爽,卻又無可奈何。”
“隻願神明早降明示,讓這荒唐之事,趁早完結吧。”
兩人邊吃邊聊,不住唏噓。
一下人闖入堂前,恭聲道“老爺,廷尉府來人,說是廷尉大人要你即刻趕回廷尉府。”
廷尉大人要我回廷尉府,李斯回來了,這件桉子也該結了。
廷尉右監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這次沒找什麼借口,穿上官服就隨著廷尉府小吏回了廷尉府。
他到底因為什麼得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李斯回府,正治療他這虛癆之症。
一路上他一直在琢磨,應該編個什麼樣的理由,才能解釋他的病症突然好了,也沒與小吏搭話。
小吏見廷尉右監不言語,自然更是不敢有什麼說辭。
兩人就這麼一路回到廷尉府,廷尉右監眼見廷尉府府兵少去一半,站住腳步,皺起眉頭。
“人都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