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有言縱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橫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
無論是縱,是橫,都是為攻殺做準備。
縱橫家與兵家一樣,世道越亂,紛爭越激烈,縱橫家越活躍,縱橫術越有用武之地。
在諸子百家都期望自身學說能延綿萬年,成為世間主流學說之際。
縱橫家門生頓弱,卻期望天下再無縱橫術。
儒家淳於越,儒家伏生,法家李斯,道家唐稟,名家姚賈……
百家子弟,儘皆瞠目結舌地看著身高不高,氣勢卻極高的縱橫家頓弱。
頓弱此言,比之前站出來支持郡縣製,還讓他們難以置信。
縱橫術不見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縱橫這門學說消逝,頓弱欲自斷縱橫家傳承。
“欺師滅祖!”
“泯滅人性!”
“大逆不道!”
“……”
始皇帝沒發表意見,群臣不敢大聲罵,儘皆小聲罵,用他們誰能知道的一切罵語。
頓弱此舉,在當時等於是殺害親身父母,受天下人唾棄。
但這天下人,不包括始皇帝。
始皇帝盯著無禮的頓弱看了半晌,突然拍著王座哈哈大笑,笑聲之大,震得鹹陽殿橫梁上的塵埃簌簌掉落。
“哈哈哈哈哈!狂生頓弱,見王不拜。汝確有資格不拜朕!汝有資格不拜這天下任何人!汝之所請,朕有何不敢應?朕這就許汝為這天地之間,最後一位縱橫家!”
縱橫家學說,是亂世分裂鬥爭之學說。
縱橫家不見,意味這天下始終如一,再無分裂割據。
縱橫家頓弱,一直不對始皇帝行禮的頓弱。
在始皇帝說他有資格不對任何人行禮的這一刻,反而眉眼儘斂,收起了那份骨子裡的狂傲。
他雙膝下跪,雙手攤開,那顆始終昂然的頭顱磕在了鹹陽大殿的丹墀上。
秦禮沒有下跪禮,這個一生連腰都不曾彎下的頓弱,向始皇帝行了一個最謙卑的跪禮。
“秦臣頓弱,代天下蒼生,代後世華夏子民,叩謝始皇帝。”
護持在始皇帝身側的蓋聶,看著態度,動作都謙卑到極點的頓弱。
往日內心不是說著“舔狗”,就是說著“大丈夫何至於此”的劍聖,默默地握住腰間寶劍。
大丈夫,當如是!
李斯大受震撼,自慚形穢,他真想此時不管不顧,跑出去和頓弱一並跪在地上。
但他想著自己馬上就要到手的,夢寐以求的丞相之位。
想著自己這幾十年來的辛勞。
想著家中細君和諸子。
斯,辦不到!
“哈哈哈哈!好!朕受了!你不要賞,朕偏要賞你!擢升頓弱爵升三等,宅邸一座,金一萬,璧十雙,隸臣妾百,美人十,年俸五千石!”
群臣大嘩,文臣武將儘皆出言反對。
“陛下不可!秦律規定,凡十五等爵以上,需得軍功方能升遷!”
“頓上卿已是第十六等大上造,再要升三等便是關內侯,無顯赫軍功而封侯,於理不合!”
“我等多日浴血沙場得來的爵位,頓弱隻一張嘴言說半個時辰就高我等甚多,不公也!”
始皇帝一拍王座,霍然站起,其麵不怒自威!
“聒噪!”
若將鹹陽殿比作一口沸水不斷冒泡的大鐵鍋。
始皇帝這一句“聒噪”,就是向大鐵鍋中倒入的一瓢涼水。
水不再翻滾,朝堂不再喧鬨。
“關內侯,確實不妥。”始皇帝沉吟道,觀察著群臣表情。
聲音傳下。
群臣都以為始皇帝是為了他們感受,而改變主意,降低頓弱爵位。
一個個臉上都是出了口小惡氣的模樣——你頓弱害了大家,你也彆想過的太舒服!
嬴成蟜看著始皇帝眼中光芒,一臉無語。
幼稚。
“封頓弱為徹侯,封號縱橫!”
大秦帝國,自王翦被封徹侯以來,第二位徹侯誕生了——縱橫侯頓弱!
群臣呆愣,懵逼,不可置信。
陛下,封頓弱為徹侯?
吾等反對,不降反升?
嬴成蟜歎口氣。
就知道是這樣。
李斯追悔莫及。
剛才跪下好了。
“陛下!”
頓弱站起,拍了拍雙膝的土,傲然之態回歸。
“爵位弱領,封地,弱不要。”
徹侯之位,理應有封地。
如武城侯王翦,其封地便是武城。
“封地?”嬴政逼視著群臣,道“大秦日後,沒有封地了。”
鹹陽殿狂震!
王綰,馮去疾等人如老去十歲。
隗狀麵有死氣。
王翦衝著蒙武點點頭,慶幸方才幸好為蒙武所阻。
國尉尉繚老手摸摸粗糙的桌案,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話道“早便看出陛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李斯與陛下,便如商鞅之於秦孝公。”
方才站起來的那二十七位,出自各個世家的博士,大多心思相仿。
若是未賺得千萬錢財,聽得不行分封,吾等今日必心如死灰。
近日陛下既已察覺此事,吾等暫停待此風刮過便是。
又有大批秦臣,目光投向往日長公子嬴扶蘇所坐位置。
吾還年輕,不似左相右相之老邁,吾等得起。
陛下不行分封,那便待長公子上位可也。
所有人心思各異,各懷鬼胎,但群臣都對這個結果早有預料,並不吃驚。
唯有嬴成蟜,他很吃驚,他甚至有些懵逼。
沒有封地?
那一國兩製呢?
郡國並行製呢?
還有推恩令呢?
雖然郡縣製辯過了分封製,但你不拿法家迂回一下,你這樣做大多數人還是會以為李斯是你小號啊!
這樣群臣不就對你心懷不滿了?
心懷不滿群臣怎麼快速幫你定天下?
這除了扶蘇還在,大秦不還是走老路嗎?
不行!皇兄估計是被頓弱說嗨了!一時口誤,忘了這些,我得圓回來!
“我不同意!”
趁著始皇帝沒有親口說出“郡縣製”三個字,嬴成蟜一躍而起,大聲喊叫,吸引了全場目光。
這豎子又要鬨什麼?
是了!陛下行郡縣!這豎子也沒封地!
群臣眼睛一亮。
提起一絲希望。
剛才覺得嬴成蟜甚是可恨的他們,現在又覺得嬴成蟜甚是可愛。
“哦?你又有意見?”
“彆人封地給不給我不管,反正我得有!”
群臣此為人言?這豎子一點也不可愛!
但他們內心如此說,眼神中卻還是有著一絲希望。
封地這東西,隻要一個人有,那基本上大家就都有。
雖然他們大多數內心都很清楚,始皇帝肯定會嚴詞拒絕——以始皇帝之乾綱獨斷,沒理由會為嬴成蟜改變主意。
“你既要封地,那朕便把雍地封給你好了。”
雍地……
這豎子果然不能讓陛下更改決策。
群臣歎息,他們都當嬴政這話是戲言。
雍地是秦國宗廟社稷所在地,其在秦國地位之高,甚至還在鹹陽之上。
全天下最不可能分封出去的地方,便是雍地。
嬴成蟜神色一凝,看著始皇帝半是認真半是戲謔的麵孔,終於知道了始皇帝打的什麼主意。
皇兄,你想破賭約嗎?不可能,我要讓趙香爐老死在雍地!
“雍地放著曆代先祖牌位,為我秦國祖地,我哪敢要,陛下你一點也不真誠。”嬴成蟜埋怨道。
這豎子還有些自知之明。
群臣心中暗道。
朕就知道是這樣。
始皇帝眼中閃過一絲失望。
“你要真誠些,好,朕就給你真誠!”
始皇帝冕服鼓蕩,無風自動,他一聲朗喝,如春雷炸響!
群臣心跳加速,齊齊對千古以來第一位皇帝行注目禮。
雖然已知最終結局,但始皇帝沒最終宣判,他們始終有一絲僥幸心理——萬一陛下選了分封製呢?
嬴成蟜死死盯著始皇帝,他現在仍可以插科打諢阻止始皇帝,但這沒有意義。
隻要始皇帝決心一下,回去章台宮擬道詔書也可達成目的,嬴成蟜總不能一直跟著始皇帝。
皇兄,國家大事,你不會如此草率吧?
“治式之論,分封與郡縣二者也!今諸公決議,郡縣製勝出,秦製,便是郡縣了!”
結果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