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解下頭上鳳冠,放在桌案上,大秦皇後的麵容暴露出來。
阿房的容貌不難看,但也確實沒有多麼貌美。
眼睛略大,臉龐略寬,配上稍顯暗沉的膚色,彆說和始皇帝的那些嬪妃比,便是和大部分宮女相比,阿房的容顏也占不到上風。
在這美女如雲的後宮,阿房容貌隻能說是中下之姿,實在是一點也不出彩。
但偏偏,始皇帝就選了她為大秦後宮之主,選了她做大秦皇後。
即便是在阿房沒有生育能力,一生必無所出的情況下,始皇帝仍然沒有想過廢後。
始皇帝要求後宮所有公子,公主都要認阿房為母,喚阿房為母後。
沒有子女,那後宮其他妃嬪但有所出,便都是阿房子女。
始皇帝厚待阿房至此。
阿房後位,無可撼動。
嬴扶蘇聞言,臉上顯出無可奈何的神色。
大鄭宮是嬴扶蘇寢宮,是一整個宮殿,內裡有多個房間。
阿房從前殿進,過中殿,繞偏殿,入後殿。
她將大鄭宮七個房間都看了一遍,盯著嬴扶蘇新換的床榻道“這床榻顏色……”
走上前伸手摸摸床榻的木料,阿房眼中異色一閃。
“原來如此,這木料與我寢宮中木料不同。按規製,皇宮所有床榻都應是花梨木,這怎麼用的是榆木。”
阿房的聲音輕輕柔柔。
但是當一個人能輕易決定他人生死時,就算這個人的聲音再溫柔,聽在那些生死不由己的人耳中,也是威嚴十足。
兩個宦官瑟瑟發抖,眼神偏移不定,低著頭輕輕地打哆嗦。
“大膽!皇後問話,竟無人相應,你們都想死不成?”
阿房侍女怒容,掃視嬴扶蘇寢殿所有宦官,宮女,訓斥道。
僅看表麵,她比皇後阿房還要有威嚴一些。
嬴扶蘇輕歎口氣,緩步上前,道“母後,是兒子喜歡榆木床,命人換之。”
貼著牆邊站的兩個宦官聞言,心中大定,呼吸漸漸平緩下來,身體也不再顫抖。
他們低著頭,沒有看見阿房侍女怒斥時,視線在他們身上停留時間多了一息。
“你喜歡榆木床。”皇後重複一句,道“那與母後說說,你為何不喜花梨木喜歡榆木。”
嬴扶蘇哪裡知道花梨木和榆木的區彆。
他學的是儒學,讀的是百家經典,這種木匠才會知道的知識他哪裡會知道。
沉吟片刻,方道“扶蘇之前用的花梨床經炭火烘烤,有好多地方開裂。扶蘇一日力氣用大,將花梨床打壞。要他們換床榻時,便要他們以榆木造之。”
阿房輕笑。
“花梨木之木香有安神助眠之用,其木雖易有蟲蛀,但卻是天生的不易乾燥。”
嬴扶蘇臉上一紅,想說些什麼。
篤篤~
阿房敲了敲榆木床,聽著榆木沉悶的響聲,道“而榆木的紋絡很好看,硬度和韌性也都不錯。你若說是喜愛其花紋條理,母後便信了。但你偏要說炭火烘烤,乾燥開裂。扶蘇,榆木的缺點便是乾燥性不美。”
阿房環視著著榆木床,一手指著榆木床一點,一手招嬴扶蘇過去。
嬴扶蘇近前,順著阿房手指處一看,是一條細小裂紋。
阿房摸著嬴扶蘇的頭,柔聲道“母後告訴你,榆木比花梨木更容易開裂。”
嬴扶蘇麵露訕訕之色。
阿房側頭看了眼身旁侍女。
侍女心領神會,行至剛才打哆嗦的兩個宦官麵前。
一手抓住一個宦官衣襟,大力一扯。
兩個宦官被扯跪在地。
侍女粉麵含煞,怒聲道“誰給你們的膽子,敢將黃梨木換做榆木!”
兩宦官對視一眼,互換眼色——將事情推到長公子身上。
一邊向阿房叩首,一邊大聲解釋。
“冤枉!是長公子要小人們換的!”
“我二人完全是按照長公子吩咐!”
嬴扶蘇轉頭,看著兩個宦官模樣,麵露一絲不忍,對阿房道“扶蘇誤以為榆木比花梨木乾燥性好的多,才有此錯,不乾他們的事。”
兩宦官聞聽此言連呼冤枉,聲音更大了,底氣更足。
阿房聽著兩宦官呼喊,眼中也流露一絲不忍,但仍輕輕地衝著侍女點點頭。
侍女得阿房許可,立刻喝道“爾二人膽敢欺瞞皇後,杖斃!”
兩宦官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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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子,我二人皆是遵照長公子言行行事,未有半句謊言!”
“且慢!”
嬴扶蘇製止要出去叫郎官進來,把兩個宦官拖走的皇後侍女。
向著皇後阿房深施一禮,道“母後,此事實是扶蘇之錯。母後若罰,便罰扶蘇可也。”
“你自幼學儒,儒家哪部經典要你欺瞞父母?你若再要行此不正直之事,我這便請陛下來此。看看這黃梨木變榆木到底是你之誤,還是這兩宦官之錯。”
這回還不等嬴扶蘇開口,兩個宦官已是涕泗橫流,連跪帶爬地膝行到阿房腳下。
“皇後息怒皇後息怒,是我二人財迷心竅,將黃梨木換掉,以榆木替之!”
“此事與長公子無關,全是我等過錯!”
二人主動認錯,因為他們知道。
皇後懲罰是將他們拖出去杖斃,隻死他們兩個人。
要是等始皇帝來了,知道他們不但盜竊宮中財物,還膽敢把錯誤推到長公子身上,那肯定夷他們三族。
死一人還是死三族,這筆帳誰都會算。
阿房看向嬴扶蘇,道“你還要和母後說什麼?”
嬴扶蘇道“《論語》有言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是說父親為孩子隱瞞,孩子為父親隱瞞,正直便在其中了。今日扶蘇為他二人性命隱瞞母後,也是正直的舉措。不過是些許財物,何必壞了她二人性命,請母後寬恕他二人。”
阿房坐在嬴扶蘇床榻上,拉著嬴扶蘇坐下,吸了吸鼻子道“近幾日無黃梨木之木香,我兒睡覺可好?”
“未感不適。”
“母後若是在此,卻是睡不好。今日回了寢宮,也睡不好。”
阿房盯著跪在她身前,恐懼連連,求饒不斷的兩個宦官。
“我兒為人所欺,為母者怎能安然入眠。”
“母後……”
“我再問你,大鄭宮為何如此冷清。”
大鄭宮此刻,宦官,宮女加在一起,有十三個人,實在稱不上冷清。
但以嬴扶蘇大秦長公子的規格來論,這人數就少了許多,當值的至少要有二十二人。
“夜色深沉,扶蘇不需如此多人侍候,要他們先回了。”
“是你主動要求,還是他們請求。”阿房注視著嬴扶蘇雙眼,道“不要再欺騙母後,否則我隻得請你父皇來此。”
“……是他們說身體不適請求早些回,但扶蘇是親口答應了的,母後不要讓扶蘇成為言而無信之人。”
阿房起身。
她的目光看到哪裡,哪裡的宦官,宮女就會低下頭不敢直視她。
大秦皇後慢行兩步,背對著嬴扶蘇道“你被叔叔關有一旬,還不出去乎?日後母後再想你,仍需親身來大鄭宮,這不符合你所學的‘禮’罷。”
“……請母後諒解,非是扶蘇不想離大鄭宮。而是扶蘇一走,遠有驪山數十萬刑徒,近有大鄭宮數十宦官,宮女,都要因扶蘇失去性命。”
“所以,你便能心安理得地窩在大鄭宮乎?若有一日你叔父要殺母後,你出不出大鄭宮?”
“……叔父不會如此為之。”
“為帝王者,怎麼能受脅迫呢?”
阿房丟下一句話,輕啟腳步,邊行邊言。
“母後今日可以不處死這兩宦官,但自今日起,母後便會一直想著我兒為人所欺,難以就寢。扶蘇,你是要母後睡得安穩,還是要保住他二人性命。”
嬴扶蘇在後麵跟著皇後阿房,麵上滿是苦笑。
他不想讓阿房睡不好覺,但也不想為此害了兩個宦官性命。
“母後寬心,此等事,日後絕不再有。”
“他二人以榆木換黃梨木,盜竊宮中財物,母後處死他二人不合宮中條令?是母後濫殺?是母後之錯?”
“母後自然不是濫殺之人,所作所為皆符宮中條令,何錯之有?但這終究是兩條性命,可否以三杖責罰之?”
阿房駐足,扭頭看看身後目光躲閃的嬴扶蘇。
大秦依法治國,且以此一統天下,秦國境內法律細致,極其嚴明。
兩宦官盜竊宮中財物,按秦律,就應該施以杖斃。
嬴扶蘇身為大秦長公子,公然說出這種話,帶頭違反秦律。
往大了說,這就屬於撬動秦國根本。
嬴扶蘇要是一直堅定赦免二人,這其中還有些霸道意味,也比說替換刑罰好的多——秦律最終解釋權在皇帝手中,皇帝一句話什麼秦律都不好使。
阿房看了嬴扶蘇五息。
嬴扶蘇自知理虧,底氣不足,不敢對視阿房雙眼。
“可。”
阿房在嬴扶蘇驚喜錯愕的眼神中,輕聲說道。
“多謝母後!”
嬴扶蘇深施一禮。
“多謝皇後!多謝皇後!”
“謝皇後法外開恩!饒我二人一命!”
兩個宦官喜形於色,不住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