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
九卿之內史,掌鹹陽一切事務。
他年紀輕輕,隻有二十五歲,卻走完了彆人一生都難以走完的路。
在蒙恬,蒙武,蒙驁等自家人麵前,仍有幾分孩童稚氣的蒙毅。
在外人麵前,一直是個知書達理,處變不驚的朝堂重臣,深受始皇帝信任。
今日在章台宮外等候的蒙毅,也是如此。
夜幕暗沉,伸手模模糊糊能見五指。
但好在這是章台宮外,整夜有火燃燒不停。
又好在因為蒙驁闖宮,新加了十數個火源。
橘黃色的火苗,在專門收容的青銅器械中竄不了多高。
但不妨礙將火焰附帶的光芒散布出去,把章台宮前照的亮如半個白晝。
光芒照耀出坐在石凳上的蒙毅。
站在蒙毅身後的三個城防軍看不到蒙毅臉色,隻能看到蒙毅那挺直的脊梁,和雖然年輕卻絕不單薄,巋然不動的背影。
而那些正對蒙毅而站的郎官們,則能清楚看到,年輕內史的麵容儒雅,沉靜,不急不躁。
不愧是蒙公的孫兒,年紀輕輕,坐了這麼久一聲不吭,真能沉住氣啊。
郎官們內心讚歎著蒙毅。
如果他們知道這一切都是蒙毅裝出來的,想必會大跌眼鏡。
蒙毅很緊張,緊張到一動都不敢動。
如果他不緊張,那麼他不會出現在這裡。
他隨大父蒙驁一起入宮麵聖,本就是擔心蒙驁言辭有差,指著始皇帝說鳥人。
始皇帝要求接見蒙驁一人,把他撇在了外麵,蒙毅都要急死了,恨不得衝進章台宮替大父答話。
他等得望眼欲穿,等得抓心撓肝。
終於,章台宮的大門被打開。
蒙毅內心狂跳,心中一邊默念著“急切無用,一切已為定局”,一邊自然地微轉頭微抬眼,看向章台宮宮門口。
出來之人穿著一身在橘紅火光映照下,反射著光芒的甲胄,身形瘦削。
跨出章台宮後,便回身將章台宮宮門重新閉合。
出來的隻有一個人。
蒙毅稍稍離開石凳的屁股又坐了下去。
章邯這身甲胄,比大父戰甲浮誇太多。
蒙毅說不出心中失望多一些,還是安心多一些,反正他的臉上都是一片平靜。
如一汪深潭,看不出潭底是蛟龍,還是魚蝦。
蒙毅沒有主動上前尋章邯,章邯看到在那裡靜坐的蒙毅,倒是眼神一變,主動趕了過來。
還沒走到蒙毅身前,便是一聲低音斷喝。
“你蒙家是想尋死不成?”
章邯的第一句話,就讓蒙毅心底一沉,知道大父定是做了什麼出格的事。
往日他為內史,章邯為郎中令。
兩人同是九卿重臣,雖然沒有多少私交,但在總有相見之機的情況下,麵上總是過得去的。
如果不是發生了什麼大事,章邯絕對不會對他如此質問。
章邯腳步停下,來到蒙毅身邊。
蒙毅壓下心緒,本想做個疑惑的表情,問一句“章兄何出此言”。
但當他微微側目,看到章邯眼中未散去的殺意,便是心中驟寒。
章台宮中僅有三人。
陛下,蓋聶,大父。
大父到底說了什麼,讓章邯對大父動了殺心!
和其心一起寒下來的,還有蒙毅那張儒雅的臉。
年輕內史言辭激烈,一字一頓,毫不相讓。
“你,尋,死?”
如果隻是一句質問,蒙毅還願與章邯虛與委蛇。
但章邯對蒙驁動了殺心,這是蒙家上下儘皆無法忍受的事。
章邯在章台宮裡被蒙驁教訓,出了章台宮被蒙驁孫兒蒙毅教訓。
心中殺意熾盛。
手摸長劍,微拔出鞘。
有清越摩擦之音驟響。
“你可知蒙驁在宮內說了什麼。”
蒙毅沒穿甲胄,沒帶兵器。
但麵對身穿猙獰骷髏甲,手微拔長劍的章邯,臉上卻沒有半分懼色。
他微微起身,盯住章邯雙眼。
“大父名姓,你也配叫?”
左手食指在他頭下的脖子上緩慢滑過。
“劃這。”
“尋死不急,邯會劃的。”
“不敢劃你拔什麼劍啊。”
蒙毅冷眼冷諷,重新坐下。
雖然麵上強勢無邊,但蒙毅內心實是虛得很。
大父得罪章邯他不怕。
他怕的是大父得罪始皇帝。
章邯為郎中令,是始皇帝心腹,有城府,深受始皇帝信任。
章邯殺意表現的越明顯,說明蒙驁對始皇帝越冒犯。
蒙毅憂心忡忡。
沒過多久,章台宮中,一道直充霄漢的劍意,讓蒙毅心中大亂。
能有此劍意者,隻能是劍術卓絕的蓋聶。
章台宮中,除蓋聶外隻剩三人,始皇帝,蒙驁。
蓋聶這劍意不可能是針對始皇帝,那便是隻能是針對蒙驁了。
章邯麵色冰冷地道“邯的劍很快,內史大人不會太痛苦。”
蒙毅麵色比章邯更加冰冷,以此來掩飾他內心的慌亂。
蒙毅不知道其大父到底說了什麼,能讓向來麵色冰冷的蓋聶爆發如此驚天劍氣。
“鳥人!”
在這種心境下,蒙毅無心與章邯爭吵,他隻想罵人。
章台宮內。
鋒銳秦劍插入桌案中,很輕易得就直沒過柄。
鋼鐵,木頭的摩擦幾乎沒有聲響。
就算有,也被老將的怒聲呐喊所掩蓋。
老將聲音剛落,一道驚天劍氣衝天而起,似要頂破章台宮宮頂,直破那九重雲霄。
蓋聶沒有拔劍,但他自身就是當世最強之劍。
白衣劍聖抽動嘴角,雙目微眯,長發根根有如軟劍。
“何人所為。”
蓋聶鋒芒畢露不說,還趕在始皇帝之前向蒙驁發出問詢。
這明顯是僭越。
這僭越讓性情粗魯,正沉浸在憤怒中的蒙驁都眼皮跳三跳。
陛下麵前,怎麼敢這麼說話的?
這一看就讓蒙驁眼皮不再亂跳。
始皇帝沒有阻止,沒有言說。
捂著臉坐在那一動不動,似是默認。
老將就知道,他應該回答蓋聶的問題了。
老將披甲執劍,闖宮見駕表明堅決之意。
又言說了當年一大段答應嬴成蟜不能說的秘辛。所做的所有一切,都是鋪墊,為眼下的這個答案而鋪墊。
重重踏前一步。
老將扶著桌案,明明是答蓋聶問,卻緊盯著以手扶額的始皇帝。
兩字自老將牙縫中蹦出,帶著老將無儘的怒意。
“太後!”
秦國有兩個太後。
一個是嬴成蟜生母韓太後。
一個是始皇帝生母趙太後。
蒙驁這句回答雖然沒有說出太後之姓。
但無論是蓋聶,還是始皇帝,都知道老將口中的太後,隻能是趙太後。
蓋聶聞聽老將言語,那一身無處宣泄的劍氣,依舊沒有半分收斂。
扭轉頭,蓋聶與蒙驁一樣,雙目逼視著始皇帝。
章台宮內,三人神情,動作全部定格,就好像是被相機拍下的照片。
如果不是蒙驁劇烈喘息,導致一起一伏的胸膛,這裡的一切真的看不出有任何變化。
時間在此刻仿佛失去了意義。
一根通明蠟燭的火苗忽然暴漲一分,發出一聲“蓽撥”輕音。
“這是何意。”
始皇帝手沒動,頭扭後。
半張古井無波的臉上,是一雙毫無悲喜的眼眸,正對著蓋聶那雙有著強烈逼迫的雙眼。
“你在逼迫朕乎。”
這聲音沒有高低起伏,不像是人發出的。
更像是淩霄寶殿上,曆經了幾個元會依舊長生不死的昊天上帝發出的。
這聲音中沒有多少人性,儘是神性。
本已與始皇帝相處日久,覺得對始皇帝有所了解的蓋聶。
被那雙有如視天下萬物都是芻狗的雙眸注視,一下子仿佛大夢方醒,對始皇帝的認知,回到了未當行璽符令事之前。
始皇帝,是千古一帝,是一位曠古爍今的絕世帝王。
秦國敬之如神。
六國畏之如神。
在這個天下,始皇帝,就是活著的神。
蓋聶外放的劍氣雖然依舊縱橫無匹,但已由無序變成了有序。
蓋聶身軀依舊挺拔如劍,本就冷硬的聲音,聽上去比先前更加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