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大哥死的時候,我欲哭無淚,說不上該喜還是該悲。
那晚,我終於想起,少年那個還未完成的夢,便是能與大哥、二哥一同走過山山水水,共展宏圖。可惜嘍,這輩子是不行了!
陛下和呂相可能已經忘記了,我不僅是臣子,還是兒子。
我的悲傷,他們不懂。
我沒有為父親和大哥立碑樹傳,而是同懿兒他娘一樣,隨隨便便葬在了城西五裡的亂葬崗,人死了就那麼大點地方,古來多少豪傑塚,終是化作縹緲煙。
父親,大哥,若有來生,我一定做個好兒子、好弟弟!
......
在城頭不知站了多久,有些斑駁的記憶再難想起,一陣冷風吹過,我重回了現實,裹了裹衣襟,我吐出一口哈氣。
天深了,我該下樓了,懿兒還在城下等著我呢!
看著城下那對相互送彆的少男少女,一股悲涼之意湧上我的心頭,那妙齡少女,來時手持花鼓、虎頭虎腦,去時手捧骨灰、素衫孝服,那樣子令我心生不忍,對這東方羽這丫頭,我實在愧疚萬分。
年輕時江湖逍遙遊的那幾年,我這位恩師東方春生授我以文,曉我以大義,那滔滔不絕的雄辯,鼓舌搖唇論盛衰、貶佞褒忠談今古,令我羨煞不已。最重要的,是他將我帶入了朝堂,讓我實現了我的價值。
而我,卻以恩師為引入藥,最後還害得老師反噬而死,我真乃千古不孝之徒啊!
我千算萬算,也沒有料到青禾居下會有一條密道,二哥正是通過這條密道,在應知率兵圍困青禾居的時候,悄悄溜走。
我更沒有料到,平時不愛言語、看似跋扈呆滯的二哥,竟會出一手調虎離山,把我引走,成功派人刺殺了老師。
所見所感,不自覺已是淚眼千行。
......
看著名喚東方羽的少女隨其家仆漸漸遠走,我擦乾眼淚,準備走下城頭。
陛下所托之事還未辦完,我這條賤命,還要再留一留,待諸事了斷,我便要用我這條命,給我的家族一個說法。
我剛要下樓,身形卻忽然停滯,轉頭北望,一柄軟劍如空中飛鳳,呼嘯著向我飛撲而來,我不躲不閃,那軟劍欺近我身前九尺而停,劍柄上‘破曉’二字,令人見之便心生寒意。
我微微一笑,屈伸呼吸之間,一個人已經站至劍旁,但見來人灰衣黑帶、清清瘦瘦,灰巾裹麵,與我對麵而視。
淡薄的光暈下,那人顯得蒼白清臒,一頭長發和胡須也顯得細柔發黃,教人覺得他很文弱,亦恨年輕,隻有那布滿刀傷的側臉、犀利的目光和溝壑縱橫的皺紋,隱隱現出曾經有過的飛揚年華和滄桑沉淪。
他十分專注地看著我,四目相對,他刻意閃躲了三分,輕咳了一聲,上來也不客套,簡明扼要,直奔主題,對我冷聲說道,“陛下口詔,劉權生事畢功成,責令接詔五日內動身長安,仍任光祿少卿,秩俸一千五百石,華興郡未了之事,交由郡守應知全權處置。”
我料到了陛下會派人前來宣旨,但聽完旨意,我心中大駭,死死盯著來人,事畢功成?陛下交給我的兩件事情,隨著我劉家的覆滅,隻辦完了一件,何來事畢功成一說?難道,陛下對當年之事,已經釋懷了?
“劉權生,你心中所想便是心中所想,憋在心裡就好,有些事情,說出來可就沒意思了!”
雄渾的聲音從來人口中傳出,我知其意,心中咯噔一聲。
我轉身走了幾步,雙手拄著城垛,城下,懿兒正穿著一身破棉襖,在冷風裡哆哆嗦嗦地等著我,見我在城上俯視,向我微微點了點頭,我還以微笑。
這孩子,乃玉中之王。這樣一塊人間美玉,我不忍心讓他成為一枚棄子。
我雙手輕拍城垛,釋然道,“塞北黎,我還有個兒子呢,就不走了!”
來人正是前長水衛衛隊長、現斥虎幫幫主,塞北黎。
塞北黎對我給出的答案,似乎並不意外,他緊隨我來到城頭,憨聲道,“真是讀不懂你們這些臭讀書的,渴望被讀懂,卻又害怕被看穿。你蟄伏十餘載,不就是為了一朝天下知麼?怎麼,動情了?”
“嗬嗬,家都沒了,天下人知不知道,無所謂了。”
我打開酒葫蘆,一口下肚,渾身暖和,這一次,葫蘆裡裝的,真的是酒。
我把酒葫蘆遞到塞北黎身前,笑問,“來一口?北方的酒,爽利如刀啊!哈哈哈!”
塞北黎搖了搖頭,嚴肅道,“大業未成,你我當年誓言未踐,不敢飲酒誤事。”
我輕笑道,“做人做事,講究個鬆緊有度,一個人的心弦,如果總是緊繃著,很容易斷掉的。來吧,喝一口!”
塞北黎靠在城頭上,歎道,“這些年,我和兄弟們全靠‘剪除世族’這一口氣兒吊著,如果這口氣鬆了,恐怕人真的就斷掉了。”
我笑了笑,心想:塞北黎啊塞北黎,你我雖然誌同道合,但性格迥異,連我的主動示好你都察覺不到。如果不是事急從權,你我定是形同陌路的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