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nf/b/div宏偉的宮殿映入眼簾,又被拋向身後,如一座座高昂頭顱的巨獸,背靠著廣袤而陰霾的天穹。
過去的半生,走馬觀花一樣在群青腦海中掠過。
長安多陰雨,十一歲的小娘子,怏怏趴在閣樓窗前看著的,也是這樣一方天空。
樓下觥籌交錯,笑鬨起哄的聲音傳上來,賓客們交口稱讚著她阿兄時玉鳴的詩才,可那些詩,分明就是她作的。
阿娘不準她出風頭,不準她參加的宴會。她唯一參與其中的方式,是在眾人飛花令時,悄悄將詩作遞出,聽那些本該屬於她的讚譽,旁落在阿兄頭上。
“二郎,你妹妹怎麼總也不見人影?”
有人問,時玉鳴按阿娘的叮嚀淡淡回答“六娘自己不愛熱鬨。”
“小娘子太過膽小害臊!”長輩嚴肅地勸,“女子可以無才,可長安貴女個個出挑,你阿爺官居六品,她也得見見世麵,省得日後嫁人,被人瞧不起。你這般有詩才,不教教她?”
旁人笑“你怎知他沒試過!六娘是個怪胎,自小到大都沒見過她幾麵,許是怕露了怯,顏麵儘失!”
群青的呼吸急促、炙熱,胸腔內燒著一團火。
等飛花令起,時玉鳴便借故離席,三兩步跑到閣樓上,熟練地把手從伸到帷幕下麵,上下搖晃,意思是“快寫”。
她的筆尖落在紙條上,暈開一團墨跡,在上麵報複式地亂劃一通,塞回那隻手上。
等時玉鳴走回席間,打開一瞧,上麵隻畫了一隻王八,隻好自己亂編。過了片刻,群青如願以償地聽到樓下傳來巨大的哄笑聲。時玉鳴出了大醜。
笑聲之中,所有人都看到樓梯上站著的一臉慍怒的小娘子,還有她從高處丟下來的那支墨水四濺的毛筆。
這件事的結局,便是阿娘將她帶到書房無人處詢問,因她拒不認錯,平素淡靜和藹的阿娘忽地大怒,抬手重重地給了她一巴掌“你是不是讀了些書,便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這是阿娘第一次動手打她。
朱英的暴怒嚇到了過來阻止的時玉鳴,他站在原地望著阿娘,完全愣住了。
群青捂著火辣辣的臉頰,一貓身子,鑽到書架間的陰影裡。比起被阿娘打,被時玉鳴看到阿娘打她,更傷自尊。
“出來。”朱英厲聲道。群青一個勁地往書架深處躲,帶著潮濕墨香的氣味從四麵八方鑽進鼻中,安撫著她。時玉鳴拽著阿娘,阿爺也過來勸阻。
勸不住阿娘,阿爺忽地提著領子將時玉鳴拖出去。過了一會兒,院中傳來革帶抽打皮肉的聲音。
阿爺打人又悶又狠,少年開始時還一聲不吭,後來終於發出爆發出殺豬般的嚎叫“六娘自己要代我作詩的,她想聽彆人的評價,我到底有什麼錯……我錯了!不該給阿娘告狀!我錯了!我錯了!”
阿爺仿佛和朱英悶聲較勁一般,直到阿娘終於放下群青,衝出院落,叫阿爺不要打了,他才停下來,怒視著朱英。
晚上,群青與鼻青臉腫的時玉鳴迎麵,誰也沒有理會誰。
隻是阿兄那張原本清俊的臉,實在滑稽,群青強忍住沒有笑出聲。
兩人擦肩,時玉鳴沒好氣地說“阿娘說了,六娘你比旁人笨,書沒讀好,便不要想著出風頭,丟人現眼。”
時玉鳴又捂著腮幫子,混不吝地說“阿娘說得不錯,你阿兄我見過那麼多娘子,你確實是最差的一個。你自小孤僻,又那麼凶,總愛忤逆我,日後沒人肯娶你!”
群青拔腳便走,時玉鳴又“哎哎哎”起來,忍辱負重地說“看看案上,阿爺給你留了東西。”
群青一扭頭,便見燭火之下,放著一隻剝好皮的大柿果,用阿爺洗得發白的手帕墊著。
她阿爺時餘,是大楚驍勇的武將,立在巷口的身影像一座鐵塔。在他第一次將她放出牆外的風箏拽回來,捏在手中時,群青便畏懼他,父女間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生疏。
阿爺不善言辭,不會與女兒相處,隻好采用這樣的方式,燈下的吃的玩的,儘數是給她的。
她阿爺的愛,就像這個柿果。
群青將柿果拿起來,拿到繡房慢慢啃了,便是領受了這默默的歉疚、沒有言語的安撫。
……
過了數日,群青聽見阿爺和阿娘在房內爭吵,似乎又與她有關。起因是阿爺背著阿娘,拒了宮裡來的什麼使者。
她聽見平日沉默寡言的阿爺說“何必要叫她再卷進旋渦。”
阿娘聲音很冷“那你叫她如何?”
阿爺決斷地說“讓她過普通的日子。再過兩年就嫁人,在長安城內婚嫁、生子,安穩過一輩子。”
嫁人?嫁誰?
那個她最討厭的、愛說教人的林瑜嘉?
群青想象一下自己與林瑜嘉成婚生子,待在一個小閣子中相濡以沫的場景,雞皮疙瘩爬了滿背。難以忍耐的恐懼促使著她奔向馬廄,怎麼也拆不下時玉鳴的馬,隻好騎上自己的小驢,揮鞭衝向宮門。
她要去將那個使者截住,告訴他說,自己願意進宮。
先前阿娘說漏過嘴,她知道阿娘近乎嚴苛地逼她念書、教她刺繡,從早到晚,最終是為讓她進宮,走女子仕途的。
皇宮對她來說是未知,可總好過嫁林瑜嘉。
太陽墜下地平麵時,她終於在安福門前追上一個穿紅袍的內監。那內監告訴她說,他並不是使者,使者早就回去了。
今年的六尚考核她是無論如何趕不上了。
“你等兩年後吧。”那內監說道。
群青怕兩年後她要跟林瑜嘉成婚,拽住他不住地央求。
“原來是朱英的女兒,長得這麼大了。”那名須發皆白的老內監打量了她兩眼,笑了,叫人遞筆,在寶冊上添了幾筆,群青看見她的名字一筆一劃地出現,沐浴在殘血般的夕照中。
他說“老奴是幫陛下的第十七女寶安公主選伴讀的。做公主的伴讀,一樣可以進宮。隻要你十日後到漪園參與選拔,入得公主法眼就好。”
十日後,群青背著爺娘,將驢拴在漪院外麵的樁子上。
水榭中團團坐了十幾個小娘子,她們身上的襦裙、披帛,手中捏的團扇,都是長安城內最昂貴的樣式,布滿了刺繡。她們麵容嬌美,神色傲然,時不時地笑成一團,令那廊亭都變得光彩照人。
群青低頭掃了一眼自己身上天青色的真絲襦裙,手背忽然被人碰了下。
來者是蔚然,中書令之女。
那次出格地大鬨宴席,倒吸引了一些目光,無數拜帖遞到她家裡。但在她不被允許回複的情況下,仍然堅持給她寫信的,隻有蔚然一人,她便成了群青唯一的閨中之友。
蔚然盛裝打扮,眼皮上拿細細的金筆勾勒,她打量群青兩眼,露出費解的神色。
不必她說,群青已經領會,原來進宮需要抬高平日裡著裝的規格,自己穿得太寒酸了。
蔚然側頭將自己的耳鐺摘下,不顧群青推拒,幫她戴在耳上“今日我阿娘非得給我插滿頭,多俗氣,我正想卸呢。”說著,她又拔下一根細簪子給她插在鬢中。
蔚然敏捷地抓住群青的兩隻手腕,堅決不讓她摘下來,一麵盯著她的臉,一麵調笑“哦——六娘,你臉紅了。”
風吹過群青發熱的臉頰,她腦中像燒沸了一鍋水,麵對這般好意,竟擠不出一句應對的話。
好在水榭中的嬌笑聲飄來,解救了她,群青道“你去與她們說話吧。”
“我們一起去?”
“我便不去了。”群青說,“她們若是聊起歌舞或是書畫的話題,我什麼也不懂,要冷場了。”
蔚然蹙眉“你阿娘現在還逼你每日刺繡四個時辰呢?我早晚叫我阿娘去跟她好好說道。你是貴女,不是宮女!女紅過得去就行了,為什麼要花那麼長時間?看你的指尖都是繭,她是不是在故意折磨你呀?”
群青說“因為總也繡不好,才多花時間的。”
“‘繡不好’?”蔚然睜大眼,“你是在炫耀吧,叫彆人活不活了?我看哪,就因為你阿娘以前是長公主的奉衣宮女,她眼睛的標準比其他人高十丈。要我說,你阿娘有點偏心你阿兄,看看她是怎麼對你,又是如何對二郎的?”
群青忍不住道“我阿娘好著呢。”若朱英真待她不好,不會教她讀書,不會想著送她到更廣闊的天地。
蔚然一把拍在她手臂上“你就像你阿娘養的小狗,她什麼你都說好。”說著兩人覺得滑稽,便都笑了。
蔚然又向亭中望去,群青明白她想與那些小娘子交談,交際對長安城內的貴女們是必要的一環“快去吧。”
“你一人真沒關係?”
“沒關係。等快到時辰了我就來找你。”群青的雙眼直勾勾地看向遠處的假山,那裡有個小內侍用力拽馬,馬不住地回頭噴氣,不肯挪動步子,令那小內侍揮汗如雨。
那是一匹白色的駿馬,生得豐神俊秀,將她的神思勾住了。
在家裡,阿爺不準她騎大馬,她也隻好按他的心意偽作淑女。隻有她和時玉鳴單獨出門,她才能偷著騎上阿兄的馬。但時玉鳴隻讓她騎兩圈,就趕她下來,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阿兄高坐馬上。
等蔚然進了亭子,群青便快步走到假山那處,向不明所以的小內侍行一禮,踮起腳尖,一手貼住馬吻,另一隻冰涼的手繞過脖子,慢慢地梳理它的鬃毛。
時玉鳴曾教過她馴馬,那原本煩躁的白馬慢慢停止噴氣,竟低下頭,用鼻子不住地供她、蹭她,看起來依戀萬分。
小內侍大喜過望“園裡的馬,平時是馭獸師騎,娘子若不嫌棄,騎到馬廄裡去,咱家引路。”
正合群青心意,她翻身便騎上馬。
群青輕輕地馭著白馬,儘量不讓馬蹄發出吵鬨的聲響。身下白馬似和她心意相通,令她如馮虛禦風,順順當當地穿過水廊,繞過亭閣,風一般自由地穿進馬廄。
她夾住馬腹,馬卻徑直穿出馬廄,再度奔向了亭廊。小內侍累得靠在了栓馬的石墩上,在她身後喊“怕是悶壞了,不想被拴。娘子兜個幾圈再把它騎回來!”
悶壞的可不止這匹白馬。
群青早就兜遠了。
采選時間還沒到,群青騎著馬兜了好幾個圈子,才把馬拴好,戀戀不舍地摸了摸它的鬃毛,這才拂淨衣裙,向水榭走去,心跳得極為輕快。
今日就算沒選上,也騎到馬了,不算白來。
然而等群青走回水榭,卻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