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朕之見,大將軍在滎陽,大抵是不會遇到大股叛軍的。”
“隻是保險起見,才對大將軍提前做下托付而已。”
天子啟的撫慰之語,並沒能讓竇嬰心中的沉重減緩分毫,隻象征性的咧了一下嘴,便滿懷心緒的起身退到了一旁。
見此,天子啟也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隻深吸一口氣,又負手思慮片刻,便緩緩轉過身,望向另一側的周亞夫。
這一次,天子啟拱手的速度很快,根本沒給周亞夫留上前阻止的機會。
“宗廟、社稷的安危,都要托付給太尉了!”
相較於對竇嬰做出指示、托付時的拐彎抹角,天子啟對周亞夫,可謂是開門見山。
不等周亞夫反應過來,便又麵帶哀愁的歎著氣,自怨自艾道:“吳楚四十萬叛軍,朕能給太尉的,卻隻有十萬兵力。”
“但這十萬兵力,卻不單是供太尉用來平滅吳楚。”
“——在睢陽戰罷之後,太尉也還是要憑這十萬大軍,遍蕩關東!”
“吳、楚、齊、趙、淮南。”
“凡有舉兵者,或有賊兵作亂之地,太尉,都要帶這十萬大軍走上一遭。”
“朕對太尉,實在是給予的很少,卻期望的很多……”
天子啟羞愧之語,隻惹得周亞夫一陣啞然。
片刻之後,方帶著感動的神情,也同竇嬰方才那般,在天子啟身前緩緩跪下身。
“陛下不以臣卑鄙,以宗廟、社稷之重相托付,實在是恩重如山。”
“得到陛下如此信重,若還是不能報效陛下,臣還有什麼顏麵苟活於世呢?”
“——十萬大軍,不比吳楚四十萬叛軍勢大,卻也已經是陛下能給臣的所有了。”
“若還是不能完成陛下的期許,臣豈非是辜負了陛下,更讓天下人的殷殷期盼,都給了一個不值得的太尉周亞夫?”
說到此處,周亞夫也不由得潸然淚下,隻滿懷唏噓得低下頭,從懷中取出一塊迭起的絹布。
在天子啟低頭俯視下,跪著將那快絹布一層層打開。
最後,更雙手捧著那張絹布,抬到了天子啟麵前。
當天子啟的目光,從那張布滿墨跡的絹布移向周亞夫時,周亞夫那還帶著淚痕的麵容,更是已然帶上了滿滿決絕。
“臣,願立軍令狀!”
“倘若三個月內,不能平滅吳楚賊兵主力,複我大漢河山!”
“故中尉車騎將軍、現太尉絳侯臣周亞夫!!”
“——提頭來見!!!”
含淚嚎出的一聲‘提頭來見’,隻惹得一旁的竇嬰也不由紅了眼眶,趕忙低下頭去,滿懷惆悵的抹起了淚。
而在周亞夫炙熱的目光注視下,天子啟卻是悠悠發出一聲長歎歎息。
彆過身去,不著痕跡的擦去麵上淚痕,才含笑回過身,溫顏悅色的將周亞夫從地上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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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令狀什麼的,就不要再提了。”
——反正周亞夫若是兵敗,天子啟也沒機會看到周亞夫‘提頭來見’的那一天。
“對於太尉,朕,也有一些話要說。”
說話間,周亞夫已經被天子啟從地上拉起,又親切的拉著手臂,走到了竇嬰身前。
便見天子啟含笑望向竇嬰,微微一點頭;
而後又側過頭,對周亞夫說道:“連大將軍的二十萬兵馬,尚且要在出了函穀關之後步步為營,時刻警惕。”
“太尉麾下不過大軍十萬,又肩負著宗廟、社稷的重擔。”
“——就不要東出函穀了。”
“南下走武關,再繞道而行吧。”
此言一出,周亞夫當即一愣,隻滿是驚詫的低下頭。
難怪陛下方才,不願意接受我的軍令狀呢!
繞道武關,等到了睢陽,三個月的期限,都要過去小半了!
周亞夫還沒反應過來天子啟的意圖,倒是一旁的竇嬰率先反應了過來。
順帶著,也明白了先前,天子啟為什麼讓自己在率軍東出函穀關之後,要‘步步為營’。
“陛下的意思,可是我部、太尉部,都不需急著奔赴睢陽,支援梁王?”
這話,恐怕也隻有竇嬰敢說——敢當著天子啟的麵問出口了。
有竇嬰這句話一點,周亞夫也才終於反應過來。
什麼步步為營,什麼小心埋伏,都不過是用來堵東宮竇太後的說辭。
天子啟真正想要的,是長安的援軍走慢一點,再慢一點,能走多慢走多慢;
最好是慢到梁王那邊,都快要在睢陽殉國了,竇嬰、周亞夫這兩路援軍,才姍姍來遲……
意識到這一點,周亞夫也目光灼灼的望向天子啟,似乎是在考慮自己要不要也問清楚。
見自己的意圖被竇嬰點破,天子啟看了看左右——隻有竇嬰、周亞夫,晁錯三人。
索性便也不再欲蓋彌彰,隻意味深長道:“軍國大事,不可不慎。”
“叛軍是否會侵擾、設伏,雖然不能說肯定有,但也不能說必定沒有。”
“大將軍、太尉,都肩負著宗廟、社稷的安危,謹慎一些,總是沒有壞處的……”
說著,天子啟斜眼撇了眼一旁的晁錯,便含笑回過身去,坐回了禦榻之上。
先抬頭望向竇嬰:“大將軍擁兵二十萬,可以走的稍快些。”
“但到了滎陽之後,也彆忘了在敖倉多花一點心思。”
“——關中兵馬和河東郡兵,總還是要花一點時間,才能共處一營的。”
“支援睢陽的事,倒是不用那麼著急——梁王再怎麼著,也總能撐住一兩個月。”
話說的隱晦,但意思很明白:就算要分兵支援睢陽,也至少要在兩個月之後。
再側過頭,望向周亞夫:“太尉這一路,可就急不得了。”
“本就兵力不多,又聚天下人矚目,必定會被劉濞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對於梁王的安危,太後很可能會關心則亂,甚至逼迫朕頒詔,催促太尉支援睢陽。”
“所以,朕可以口頭許周太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道出這句話,天子啟便自然地拿起茶碗,裝作低頭抿茶的樣子,悄悄觀察起竇嬰、周亞夫二人麵上的神情變化。
就天子啟所見:周亞夫似乎被天子啟這番話說的愣在了原地,糾結片刻之後,又不無不可的點下頭。
——周亞夫本來就不打算支援睢陽,而是打算趁著吳楚叛軍主力在睢陽打出狗腦子,跑去斷人家糧道。
如今有了天子啟的特許,自是樂得如此。
比起周亞夫的‘爽快’,竇嬰則多糾結了一會兒。
但最終,也還是神情複雜的拱起手,默然再拜。
——梁王劉武,確實是竇嬰的長輩:東宮竇太後的心頭肉。
但作為漢臣,竇嬰也同樣清楚:這場吳楚之亂,源自於天子啟要削藩。
吳楚是藩,齊趙是藩;
燕代是藩,淮南是藩;
梁王劉武,同樣是藩……
“沒有彆的事,太尉和大將軍,就都去準備吧。”
“明日大軍便要開拔,趁這最後一天,再和家中妻說話。”
此言一出,周亞夫、竇嬰二人齊齊一拱手,告退離去。
而天子啟的目光,也終於和晁錯那晦暗不明的雙眸,直直對到了一起……
“老師,彆來無恙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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