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說一個幾萬口人的縣,一年也總會有那麼三五個爛人,因為犯下種種人神共憤的罪行,而被依律判處死刑。
更何況過去這三年,絕對屬與漢家自太祖皇帝立國以來,少有的‘多事之秋’。
在這樣的情況下,死在張歐那方廷尉印章下的死囚,就算沒有三五萬,也總該有個萬兒八千人才是。
結果張歐可倒好:一看到死罪審批的文檔,便動輒頭痛腦熱,接連告病休假;
實在是裝病都裝不下去了,也都是儘可能尋各種由頭,將鍋甩給副手:那什麼,我忙,你把這個案子批了。
到了推無可推、避無可避的地步,張歐也都是哭喪著臉,磨磨唧唧老半天,才心不甘情不願的用印批準。
甚至即便是批準了,也不忘沐浴更衣,焚香禱告,並告訴左右:絕非是我冷血嗜殺,實在是形勢所迫……
對此,五星評論家太子劉榮說:張歐做廷尉,就好比和尚轉行做了劊子手——彆人砍頭前往刀上噴酒,他可倒好,砍頭前要先誦幾句佛經……
更要命的是:張歐的不作為,非但讓許多原本早就該被執行的死囚苟活於牢獄之中,甚至還等來了自先帝駕崩至今,天子啟先後兩次頒下的赦令!
——第一次,是薄太皇太後駕崩,天子啟依照慣例舉國喪,並大赦天下;
第二次,則是吳楚亂平,天子啟礙於那句‘深入多殺為要’惹得天下人心惶惶,才姍姍來遲的大赦天下,以安定人心。
這,就有些讓人接受不能了。
一個無惡不作的渣滓,為禍地方多年,好不容易被一個公正的縣令捉拿下獄,並依律判了死罪;
結果送去廷尉審批的卷宗,等來的卻不是‘可以執行’的審批通過回執,而是天子啟大赦天下的詔令……
好,算你小子走運,放你出來;
結果沒兩天的功夫,又是犯下殺人放火之類的大罪,再次被捉拿下獄,判了死罪。
當地百姓群情激憤,恨不能啖其肉、寢其皮!
縣令也很給力——這邊剛抓了人,那邊便給長安廷尉發去了死刑執行申請。
結果又等了大半年,再度等來了天子啟大赦天下……
如今,關中已經開始出現一個很危險的說法了!
——說是隻要張歐做廷尉,那除了謀反之外,便沒有第二種罪行,會真的讓罪犯被處死;
左右不過‘判’了死刑,然後在張廷尉的宅心仁厚下吃幾年牢飯。
長則一兩年,短則三五月,總能等來下一次大赦……
“朝野內外對廷尉的指責,究竟有幾分真假,廷尉自己心裡清楚。”
“——我這雙眼睛再瞎,也不至於看不清一個廷尉,究竟有沒有做好自己的本職。”
“若不是看在廷尉已故的父親:安丘懿侯的份上,我也不會對朝野內外的劾章視若無睹,仍留用君侯於廷尉任上。”
“隻是此番,君侯居然做出這樣的事來,卻是實實在在的把我,果真當成一個瞎了眼的鄉野愚婦了……”
明明已經自嘲過,卻還是被竇太後如此不留情麵的指責‘彆裝可憐,你就是個很不稱職的廷尉’,張歐自是不敢多辯解。
正要說點什麼——好歹為自己沒有汙蔑梁王劉武解釋幾句,便見禦榻之上,竇太後原本滿含盛怒的麵龐,此刻卻是布滿了陰森冷然。
“君侯,還是回到自己的府邸,靜侯皇帝的罷免詔書吧。”
“——太宗皇帝有製:將相不辱,許公卿二千石自留體麵,不得刀劍加身。”
“按照慣例,應該是由廷尉卿登門,為君侯斟上禦賜鴆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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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君侯自己就是廷尉,那倒也省卻了不少麻煩?”
竇太後清冷之語,這便算是在眨眼之間,宣判了一位當朝九卿的死刑。
按照慣例,被太後如此不留情麵的說上一句‘回家等著被罷免吧’,以如今漢家的風氣,張歐甚至都不用廷尉帶鴆酒上門,便會自己給自己留體麵。
但這件事,顯然沒有這麼簡單。
——至少張歐這條性命,還沒這麼容易就被盛怒之下,不惜將梁王劉武的瘋狂舉動歸咎為‘有人誣陷’的竇太後取走。
不知是早就到了殿外,隻是沒有進來;
亦或是真的有那麼巧。
幾乎是張歐這邊,剛麵色灰敗的叩首領命,表示自己這就回去,給自己保留體麵,天子啟和劉榮的身影,便也隨即出現在了殿門之外。
沒有唱喏,也沒有通傳。
漢家的天子和儲君,就這麼大咧咧走進了東宮太後的居所,齊聲對禦榻上的母親/祖母拱手一禮。
“兒臣,參見母後。”
“——孫兒,參見皇祖母。”
“——惟願太後千秋萬福,長樂未央……”
對竇太後,父子二人的態度雖不儘相同,但麵上神情,卻好似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都是微皺著眉頭,勉強維持的淡定,卻一眼就能看出鬱悶之色。
竇太後顯然看不清這些細節;
聽到皇帝兒子,以及長孫劉榮的聲音,本就不甚愉快的神情,隻霎時間便更多出一抹譏諷。
“喏?”
“——戲台剛搭出個架子,角兒這便來亮相了。”
“皇帝這戲癮,可真是越來越大了……”
陰陽怪氣的一語道出口,竇太後隻雙手抓著鳩杖頂部,將腦袋往異側一彆,以顴骨撐在手背上。
隻嘴上,仍是極儘譏諷道:“今兒個,皇帝是要唱哪一出啊?”
“——冒頓單於鳴鏑弑父?”
“還是烏孫王子殘害手足?”
相較於後世,京、川、昆、豫等地方戲曲相對發達的時代,如今漢家,其實是沒有成體係的戲曲類目的。
唯一可被稱作‘戲’的,是禁中宮諱於年節時,半祭祀、半娛樂性質的蚩尤戲。
最早的蚩尤戲,大約出現在周中期,以蚩尤為醜角,講黃帝斬殺蚩尤的故事。
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根據地域文化差異,而發展出了不同的內容——以敵對國的某位暴君,又或是某個殘暴的將領、奸詐的文臣為醜角,講本國擊敗對方的故事。
到如今漢室,尤其是先帝一朝天下大治,百姓民安居樂業之後,蚩尤戲更是得到了長足發展。
有以疫病、災害為醜角的祭祀專供曲目;
有以妖魔、惡人為醜角的單純娛樂項目。
自然,也有了以草原遊牧民族為醜角,披著‘娛樂’的皮,隱晦彰顯主流意識形態的政治曲目。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冒頓單於鳴鏑弑父、老上單於迎娶親母,以及烏孫王子殘害手足這樣的人倫大戲。
而此刻,竇太後以這幾個曲目,來暗諷天子啟‘戲癮越來越大’,其言外之意,自也不言而喻。
“皇祖母……”
見老爹應聲黑了臉,劉榮自是按照過往的慣例,或者說是愈發熟練的本能,想要站出來為老爺子蹚遍雷。
——有沒有效果另說,起碼態度得擺出來。
隻不過一聲‘皇祖母’都還沒完全道出口,便見老爺子猛然一抬手!
旋即便昂起頭,麵上不見絲毫恭順之色,隻陰沉著臉,將雙手緩慢背負於身後。
仰望向禦榻之上,執拗的將頭彆過去的竇太後,天子啟陰鬱的麵龐之上,終是緩緩湧現出一抹無奈。
“母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如今這般模樣的呢?”
一聲‘母親’,當即惹得一旁的張歐、劉榮兩人趕忙低下頭去,全當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天子啟卻毫不在乎,隻定定的望向上首——望向母親竇太後那手握鳩杖,彆過頭不願,或者說是不敢直視自己的執拗側臉。
“母親,還要頑固到什麼時候?”
“還要護……”
···
“嘶~~~……”
“呼~~~~~……”
···
“——母親,還要縱容阿武到什麼時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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