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劉榮身側,聽聞周亞夫滿腹牢騷,一路上都輕鬆愜意到好似在踏春的老丞相申屠嘉,卻是毫無征兆的站了出來。
如是道出一語,便麵掛微笑,彎腰捶著腿,就勢在道路邊的田埂上坐下身。
待劉榮三人也各自坐下,便見申屠嘉深吸一口氣,又悠悠發出一聲長歎;
而後便以追憶的口吻,說起那段被歲月塵封的過往。
“我申屠一族,世世代代生活在睢陽。”
“若沒能得到太祖高皇帝的賞識,如今的我,或許會在睢陽城內的梁王宮左近,靠在某顆老樹下曬太陽,再時不時逗弄兒孫,頤養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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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元年,太祖高皇帝還定三秦,重奪八百裡秦川;”
“次年,又召集各路諸侯會盟於藍田,舉諸侯聯軍足有五十六萬,東出函穀,以報項籍弑殺義帝楚懷王的血仇!”
“路過睢陽時,太祖高皇帝張榜招兵,我應召入伍,做了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兵卒;”
“雖然在之後不久,因為能施展強弓硬弩,而被太祖高皇帝任為隊率司馬,麾下也不過兵卒五百而已……”
說到此處,申屠嘉稍從追憶中回過神,溫笑著對竇嬰一抬手。
“王孫初逢戰陣,率兵便足有二十萬之巨,行軍拔營有條不紊,安營紮寨井然有序,如臂指使,宛若一人;”
“這樣的天資,是我沒有的。”
又轉頭望想周亞夫:“條侯自幼飽讀兵書,深稔兵法之要,更得絳武侯言傳身教;”
“這樣的家世,也是我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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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逢戰陣,我率領麾下五百弩卒,要做的不過是列陣放箭,卻幾次三番亂了陣列,更險些被楚騎所衝散!”
“若非麾下將士效死,外加兵勢大好於我,恐怕初登戰場,我便要成為漢家——成為太祖高皇帝帳下,第一個在勝仗上全軍覆沒,更以身殉國的隊率司馬……”
“——從初登戰場,到熟於戰陣;”
“從隊率司馬,到校尉、都尉。”
“我付出的努力,曆經的艱辛,遭遇的危險,失去的親人,都是很難為旁人感同身受的……”
滿懷惆悵的發出一聲長歎,申屠嘉那已泛起紅的雙眸,再次落到了悶悶不樂的周亞夫身上。
“條侯認為,我在軍中度過的歲月,難道不值得緬懷嗎?”
“還是那段行伍間的歲月,是我很舍得、很願意放棄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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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孝惠皇帝——也就是被呂太後,從都尉轉任為淮陽郡守之後,我也曾無所適從,整日整日對著案牘、卷宗抓耳撓腮。”
“——要知道當年的我,可是大字不識一個的大老粗啊?”
“連字都不認識,卻做了淮陽的郡守,要整日整日處理郡中政務;”
“這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無比艱難的事呢?”
以老者特有的淒苦顫音,對周亞夫接連發出如是幾問,惹得周亞夫滿臉羞愧的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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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著調整呼吸的氣口,給了周亞夫一點消化時間,老丞相才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說道:“從字都不認識的大老粗,到漢家最出色的郡守;”
“——我花了十五年的時間,從曾經那個隻知道挽弓、架弩的武人,成為了能治國安邦,與民安樂的淮陽守。”
“到先帝元年,適逢先帝追封開國元勳功臣中,功勞原本不足以被封為徹侯,卻也在二千石的位置上履任多年、勞苦功高的老臣,以悉數為關內侯。”
“我這故安侯國的五百戶食邑,便是這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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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封為關內侯,又接連在年計中得了‘最’,終為先帝召入長安,擔任內史。”
“待北平侯張蒼為相,禦史大夫出缺,便又遞補為亞相禦史大夫,並在北平侯被罷相後,為先帝拜為丞相……”
“——這期間,我沒有哪怕一日,是能憑借自己現有的能力,可以輕鬆履行自己的職責的。”
“做了三年內史,我就學了三年該如何做內史;”
“做了十一年禦史大夫,我便也學了十一年——學如何做一位合格的禦史大夫。”
“又從先帝前元十五年(前165)開始,做了足足十年的丞相;”
“我,也依舊是學了足足十年,才勉強成為了一個合格的丞相……”
就算從丞相的位置卸任,讓申屠嘉的身體狀況有明顯好轉,但也終歸是年邁的開國元勳;
說到此處,申屠嘉終也不免氣息不穩起來,卻也還是強撐著最後一口氣,滿目惆悵的凝望向周亞夫目光深處。
“在尚還隻是皇長子的時候,家上便曾與我說過:戰爭,僅僅隻是政治的延伸;”
“——通過戰爭所取得的成果,最終依舊要服務於政治;戰爭所導致的失敗,也同樣會導致政局的動蕩。”
“這個道理雖然有些晦澀,但連我這麼個愚笨的人都能大致明白,以條侯的天縱之資,斷不可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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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伍、戰爭,終究隻是流於表麵的東西。”
“真正難的,從來都不是衝鋒陷陣,而是幫助國家,讓國家擁有派兵陣仗的能力和底氣。”
“我漢家的臣子,無論文武、出身,都曆來講究一個上馬能治軍、下馬能治民。”
“——做了將軍,隻需要伸手和朝堂要糧草輜重,之後便專心於‘如何取得勝利’即可;”
“但做了丞相,條侯或許便會意識到:真正讓戰爭取得勝利的,或許並不是拚死血戰的將士,以及運籌帷幄的將官;”
“而是那些默默無聞,為大軍輸送糧草、籌備輜重,讓前方大軍可以沒有後顧之憂,隻需專心於作戰的人。”
“丞相,便是這些人的‘將軍’;”
“是國家遭遇的每一場戰爭中,都比前線的將軍們,更需要成為‘將軍’的人。”
道出這最後一句話,申屠嘉終是雙手一拍大腿,費力的站起身來。
若無旁人般,將劉榮三人晾在一旁,自顧自捋了好一會兒呼吸;
終於喘過氣來,才將雙手緩緩背負於身後,再度望向周亞夫,悠悠發出一聲長歎。
“同為太子三師,條侯和我,還有王孫,從今往後的一舉一動,便都要考慮到儲君。”
“——條侯當然可以肆意妄為,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但還是想要提醒條侯:家上這個太子儲君,可是條侯和竇王孫,不惜通過‘擁兵自重’——甚至是‘逼宮’的方式,才最終得立。”
“若是因為自己的過錯,而讓我漢家發生儲君易立的巨大動蕩,那條侯,可就要成為漢家的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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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願意做丞相,那我這個老朽之人,當也可以大言不慚的說上一句: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教條侯,如何做一個合格的丞相。”
“如果不願意,那也希望條侯可以謹慎行事,以儘量穩妥的方式——以不傷害太子儲君的方式,來達成自己辭相的目的。”
“——一切,都以宗廟、社稷為重!”
“這,是令尊絳武侯:周勃周翁1,遺憾的沒能領悟到,並為此付出過巨大代價的道理。”
“希望條侯,不會再踏上絳武侯的老路,讓宗族自絕於漢家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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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周翁:漢時,對某人的尊稱,尤其是對過世者的敬稱,通常是以姓氏+公,如張公、李公之類。
但放到姓周的人身上時,情況就有一點特殊了——周公,恐怕很難被理解為‘姓周的人’,而是會直接被理解為華夏至聖:周公姬旦。
為了避免產生歧義,同時也是避尊者諱,尊稱姓周的人,便不會用‘周公’,而是用:周翁。
同理還有姓王的人,也不會被尊稱為‘王公’,而是稱:王翁。
諸如此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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