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上的疲憊,都已經壓得劉榮精疲力竭。
隻是葵五得了令,卻並沒有立刻退去,而是頗有些不知趣的多問了一句:“明日,殿下幾時入宮?”
卻見臥榻之上,傳來劉榮疲憊不堪,更帶上了滿滿困倦的應答聲。
“明日,孤休沐。”
“午時前後,走一趟故安侯府。”
“——老丞相,快不行了……”
“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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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圓月當空。
整座長安城,除了一如往常燈火通明的尚冠裡,便都已陷入無儘的黑暗之中。
未央宮宣室殿外,瞭遠台外側的護欄內,天子啟卻悠然自得的躺在搖椅上,時不時將身上後被往上拉些,目光卻投向了北城的黑暗中,僅有的一處零星光點散布之處。
“拿太後試程不識~”
“嘿;”
“這小子……”
“也不知道該說他藝高人膽大,還是當真有恃無恐?”
似是自言自語的話道出口,天子啟便淡笑著搖搖頭,目光仍投降宮門外,與未央宮一牆、一街之隔的太子宮;
手卻是在身側輕輕一擺,示意身後黑影坐下身。
待周仁領命上前,將半邊屁股落在天子啟身旁的另一把搖椅之上,天子啟這才將目光從宮外收回。
“卿以為如何?”
“——太子試探程不識的方式,是否太過火了些?”
“萬一今日之事傳到了東宮,那可就是在太後的怒火之上,再添了一把柴……”
天子啟話音落下,周仁原本還帶著些許嚴肅的麵容之上,卻是當即綻放出一抹燦爛笑意。
就好似天子啟的擔憂,對於周仁而言,卻根本算不上什麼。
“程不識為人呆板,最重‘規矩’二字。”
“想來,太子也是對此了然於胸,才敢拿著太後——甚至是兵圍長樂這般駭人聽聞的說辭,來試探程不識對自己的忠心。”
“——畢竟程不識此番外放,除非犯下大錯或立下大功,從而被陛下提前召回長安;”
“否則,召程不識回長安述職的,便大概率不會是陛下了……”
周仁此言一出,天子啟當即默然。
召邊將會京述職,是天子特有的權利,連太後,乃至太皇太後都無權代勞。
周仁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程不識此番外放,召程不識回京述職的人,大概率不會是天子啟。
這句話的意思,天子啟不可能聽不出來。
“是啊~”
“除非程不識立下大功,或犯下大錯……”
“嘿;”
“程不識那榆木腦袋,是不可能立下大功的……”
“更不可能犯下大錯………”
略帶戲謔,又莫名有些唏噓的發出一聲感歎,天子啟冷不丁探出手,將手腕裸露在了周仁麵前。
幾乎是在周仁上手搭脈的同一時間,天子啟不帶絲毫感情的詢問聲,也惹得周仁心下不由的一揪。
“還能有個一年半載?”
“又或是**個月……”
繞是對答案熟稔於心,周仁也還是認認真真把了好一會兒脈;
得出不出自己預料的結論,也還是不忍心把真相說出口。
“朕,知道了。”
“自己的身子骨,朕又怎麼會不知呢……”
···
“哈~”
“——梁王死的好啊~”
“若不然,朕免不得要費些心思……”
看著天子啟強作淡定的將話題刻意引開,周仁隻當即紅了眼眶;
雖未垂類,卻也嗓音沙啞著嘀咕了句:“陛下,本該聽家上的話。”
“若是嚴忌酒、色,陛下本不會……”
周仁話說一半,便見天子啟滿是灑然的一擺手;
製止了周仁說出後半句話,索性便站起身,將身上厚被丟在搖椅上,旋即便將雙手背負於身後,上前走到護欄內。
眺望向太子宮那零星幾點星火,悠然長歎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呐~”
“都到了這把年紀,若是連酒、色都不能隨心所欲,朕就算是苟活,又有什麼意思?”
“——那小子要朕活,要朕多扶那小子幾年。”
“朕知道。”
“但朕,總不能隻為他混小子活?”
“更何況如今,那混小子,也不大需要朕這幅苟延殘喘的身子,再去‘扶保年少之君’了……”
···
護欄內,天子啟自顧自說著什麼,話裡話外,卻都不外乎劉榮已經不需要自己了之類;
而在天子啟身後,周仁雖也已從搖椅上起身,麵上卻不知何時,掛上了兩行淚痕。
“博望苑那邊,查的如何?”
“——那混小子的虎賁衛,到底是個什麼路數?”
見天子啟問起正事,周仁饒是哀痛不能自已,也還是不得不強打起精神。
花了好一會兒,才把哭腔強壓下去,又沉吟組織一番語言,才低聲道:“博望苑內,由少府直接管控的魯班苑,大體是一處秘密作坊。”
“過去這幾年,魯班苑主要改進了高橋馬鞍、雙邊馬鐙,以及馬蹄鐵的工藝。”
“——根據魯班苑令,故少府大匠秦乾所言:如今的馬鞍、馬鐙、馬蹄鐵,匈奴人至少無法輕易仿製了。”
“尤其是馬蹄鐵,除非匈奴人得到原樣品,以及製作過馬蹄鐵的漢匠,否則,沒個三五年的時間,就很難用到戰馬之上。”
“至於高橋馬鞍、雙邊馬鐙——工藝實在太過簡易,前者是內木外皮的馬鞍,後者是麻繩下掛著金屬環,匈奴人就算無法完全還原,也能很容易就得出相近的仿製品。”
“太子意:關於戰馬三件套,還是應當遵循陛下早年的意見:至少要靠著‘我有敵無’的優勢,打下一場大勝仗。”
“之後,便大抵會是‘我有敵也有’了……”
···
“除了馬鞍、馬鐙、馬蹄鐵外,魯班苑還在研製其他的新型武器——戈、矛類長兵,刀、劍類短兵,及長弓、巨盾皆有。”
“但對於魯班苑製作的兵器,太子很注意忌諱——凡是和兵器有關係的東西,都從不私自帶離魯班苑。”
“至於其他的農具,如水車、曲轅犁之類,也是在陛下有過旨意後,才遵詔處置……”
彙報過劉榮的秘密基地:魯班苑的狀況,周仁又簡單提了一嘴即將設立的虎賁衛。
“虎賁衛,與羽林衛是一個路數——以關中出身,父祖死王事之英烈遺孤充為兵員,自幼操練成軍。”
“除了吃食糧餉的規格,可以比肩,甚至超出南、北兩軍之外,羽林、虎賁列裝的軍械,都以地方郡縣冬訓為參照,以木製仿兵為主。”
聽到最後,天子啟終是緩緩點下頭,不再對劉榮的博望苑抱有過多擔憂了。
“這幾年,混小子學了不少東西。”
“隻是再怎麼著,也沒讓朕——沒讓朕這個‘太上皇’心裡,生出哪怕半點不舒服。”
“想來日後,也不至於因為年輕氣盛,便著了太後的道……”
說著,天子啟便緩緩側過身,對周仁微咧嘴一笑,旋即便含笑垂淚,坐回到了搖椅之上。
剛閉上雙眼,耳邊便傳來周仁遲疑地詢問聲。
“陛下,是因為太子羽翼豐滿,日漸長成,而感到動容嗎?”
“——朕的弟弟死了。”
直白無比的一問一答,卻是讓周仁疑惑更甚。
“陛下方才,不是說梁王死的好?”
卻見天子啟輕顫著唇,似哭似笑的咧起嘴,彆過頭去,將淚水藏到了周仁不再能看到的角度。
隻語調中,已帶上了明顯的哽咽哭腔。
“梁王死了,朕很高興。”
“但朕的弟弟,也死了。”
“朕唯一的弟弟,也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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