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之上,兩馬並行,後麵是一輛馬車,看起來風塵仆仆,趕了不少路。
正是蘇季和杜旌兩家人。
杜旌和蘇季並馬前行,蘇季看著滿山的景色,卻心事重重,對杜旌道:“想我和哥哥漂泊半生,卻還要回到來處去啊。”
杜旌似安慰安慰道:“蘇老弟,何時如此傷感起來,當年那縱馬肆意的日子,怎生不快活麼?雖然我倆隱退多年,但此番重新投張大帥麾下,也好讓那些後生們看看咱們當年的風采是否少了!”
杜旌三言兩語,便讓蘇季頓覺心中豪氣鬥升,隨即也笑道:“哥哥說的是,倒是我多矯情了!”
杜旌哈哈大笑道:“人活一世,無非是圖個活的快活,想你在蘇家村便委實憋屈,如今無牽無掛,應該換個活法了。”說罷,輕輕揚鞭,催馬向前,揚聲又道:“我們要快些了,此地離著濟州青燕山,路途遙遠,若以這等速度,到那裡已不知什麼年月了。”
蘇季看著頗為豪烈的杜旌,搖搖頭,也清揮馬鞭,趕了上去。
身後趕馬車的杜恒,見爹爹和叔父加快了速度,也輕喝一聲,“駕——”馬車速度也提了不少。
馬車車輪旋轉,揚起煙塵,馬蹄聲音清冽,朝著陽光之中,疾馳而去。
他們一路行來,並不十分著急,逢著城垣鎮店皆會進去休息,若是見天色晚了,便索性住上一晚,第二日白天再啟程,晚上從未趕過路,蘇季和杜旌都是有經驗的人,如今兵荒馬亂的年月,偏僻之處盜匪橫行,白天趕路還要加著小心,晚上更是半步走不得的。
一路之上,蘇淩的對麵與同向,總會碰到無數逃難的百姓,他們或大股成群,或一夥,男女老幼,模樣不同。
然而相同的是,他們皆麵黃肌瘦,骨瘦如柴,甚至有的已然陷入垂死,被自己的親人用力的或拖或拉。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處,無論去哪裡,總不能放棄你們。這是這個世間親情中,唯一的執著。
蘇淩看去,他們衣不蔽體,神情恍惚而麻木,眼中沒有一絲光亮。
蘇淩心中大抵是不忍的,起初的時候,他總是會讓杜恒停下,問自己的娘親要些乾糧餅子,遞到一些稚嫩的孩童手裡。
如果不是生於亂世,他們誰不是家中的嬌兒嬌女?
那些逃難的孩童見有吃的,便一把的抓了過去,眼神卻依舊是空洞無光,隻是轉回身去,拿給他們家的大人,那大人接過乾糧餅子,看都不看蘇淩一眼,也不道謝,隻將餅子撕下一大塊,遞給自己的孩子狼吞虎咽的吃了,剩下的用破爛不堪的衣衫小心翼翼的包好了,那感覺仿佛在包著無比珍貴的寶物似的。
蘇淩心中無限的沉重,那一刻,他忽然從未有如此強烈的想變強的願望,他暗暗發誓,自己一定要拚命守護自己身後的兩大家子至親,不讓他們如這無數難民一般淒慘,不讓小蘭那樣的慘事再次發生。
我要變強!我要變強!蘇淩的心中在不斷地呐喊。
杜旌和蘇季見蘇淩如此行事,開始並未多說什麼,後來見蘇淩分餅子的次數越來越多,杜旌忍不住對他道:“蘇小子,你不要給他們了,咱們剩的也不多,再說了這天下一個樣,逃難流亡的人多如牛毛,你這樣一個一個的分,一個一個的救,救得過來麼?”
蘇淩的眼中從未有過的倔強,毫不動搖的道:“救一個人,也是救啊!”
杜旌見他如此堅決,也就不再勸了,隻得搖頭歎息一聲。
再到後來,路上流亡的難民越來越多,多到抬眼之處皆是餓殍,蘇淩已然麻木,他知道自己手中那點餅子根本不起作用了,說不定還會遭到哄搶,惹來麻煩,隻得轉回馬車裡,饒是不忍再看,輕輕的閉上了眼睛。
一路之上,大小城鎮村莊,十室九空,荒涼破敗。
“千裡無雞鳴,白骨露於野。”蘇淩低低的自言自語,“原來這是真的!”
風餐露宿,曉行夜住,他們已然離著宛陽蘇家村越來越遠。
終是錯過了宿頭,夜色降臨,透過夜幕望向蒼穹,卻發覺天陰的有些駭人,彤雲翻滾,如撞倒了墨缸一般,看來要下雨了。
“嚓——”一道厲閃,仿佛將黑夜幕布撕裂,“轟隆——”沉悶而巨大的雷聲響起。
下一刻,漫天皆雨,天地一片蕭索。
“快一些,我們往前走走,看看有沒有可以避雨的地方。”杜旌和蘇季當先催馬,馬車緊跟在後麵,在暴雨之中極速的像前麵的黑夜深處走去。
走了一時,雨更大了,眾人皆發愁該如何避雨的時候,眼前路邊竟閃出一座破廟來。
那破廟的匾額早已不知何處去了,四周的廟牆也早已成了殘垣斷壁,裡麵的建築基本上成了廢墟,殘石和破梁之間,半人多高的衰草隨著風雨的吹動,蕭索而荒涼。
眾人看去,卻發現衰草的正中,雨簾的掩映下,透出一間大殿,向來是這廟宇當年的正殿,年久衰敗,半邊已然坍塌,而另半邊竟然還完好,雖然房門少了半扇,另半扇卻還掛在那裡,倒可以阻擋些許風雨,殿頂也如這大殿一樣,一半早見了天,另一半雖然窟窿無數,但大體還算完整。
破廟破殿雖然殘缺,但供他們休息遮擋風雨還是可以的。
眾人下了車馬,將車馬拴在雜草中,走進那破殿之內。
杜旌摸到了大殿的供桌之上,摸到了半截蠟燭,將他點著,借著昏暗的燭光,眾人朝殿內看去,殿內的正中,一座高大的佛像,佛像上的顏色已然斑駁脫落,由於這大殿塌了一半,佛像的一半也露了天,雨水順著佛像的半邊身體滾滾而落,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然而,那佛像卻仍舊寶相莊嚴,稽首悲憫,正坐不動。
杜旌又將燭光朝著殿裡不漏雨的地方照了過去,這一照不打緊,在場眾人皆是嚇了一跳。
那陰暗燈光下的雜草堆中,一個人,看穿戴還算整齊,正眼神不錯的看著他們。手中握著一把還未出鞘的劍。
慌得杜旌和蘇季忙抽出隨身樸刀,將身後的家人護住。
那人似乎也被嚇了一跳,顯示麵色一恍,緊緊握了握手中的劍,冷冷的看著他們,可等他借著燭光看清了來人有男有女,還有少年模樣打扮的,便放下心來,緩緩站起身來,擺擺手道:“你們不要怕,我不是歹人,我也隻是在這裡避雨而已。”
杜旌和蘇季仍未放鬆警惕,杜旌走過去,又打量了這人一番,看這人身高七尺有餘,一身玄灰色長衫,約莫三十多歲的年紀,長得卻是極為的準頭端正,眼神清明,雖不怎麼動作,也眼見的如此落魄,卻有股說不的氣度。
杜旌和蘇季這才放下心來,招呼眾人近前來,在可以遮雨的地方坐了。
那人似乎怕眾人對他有所芥蒂,朝著裡麵又挪了挪,刻意的與眾人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眾人又困又餓,坐在地上,打開包裹,取出乾糧吃了起來。
蘇淩正吃著餅子,不經意間瞥到這玄灰色長衫男子的嘴似乎翕動了一下。
蘇淩拿起一個餅子,走到這人近前,將餅子遞過去道:“吃麼?”
那玄灰色長衫男人先是一愣,似乎想接,但又礙於什麼,隻輕輕揮了揮手道:“不了,謝謝小兄弟。”
蘇淩看得出來,這人是極餓的,可能麵子上過不去,隨即淡淡笑道:“吃吧,誰沒有落難的時候呢?”
那人感激的看了蘇淩一眼,這才接過餅子道:“如此,多謝了!”
說著吃了起來,他是餓極了,但也並未狼吞虎咽,而是一手拿餅,一手撕掉一點餅子,慢慢的送進嘴裡。
蘇淩笑著點點頭,轉身坐了回去。
約莫過了一兩個時辰,破廟破殿之中出奇的安靜,誰都沒有說話,蘇季和杜旌都累了,靠在牆上混混沉沉的睡了,手裡的刀卻還未收起。兩位夫人也依靠著微閉雙眼,怕是睡著了。隻有杜恒和蘇淩生了一堆火i,兩人坐在火邊,烤著發潮的衣服,火焰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
忽然聽到殿外有馬車鑾鈴之聲,蘇淩和杜恒同時站起身,朝殿外走去。那男人似乎也想看看,卻終究是沒有站起身,懷抱著自己那柄劍,斜倚在草堆之中,微微閉著眼睛。
蘇淩和杜恒來到廟門(姑且看得出廟門原來的痕跡)前,便看到風雨之中一輛頗為華麗的馬車停在那裡,馬車的一個簷角之上還掛著一盞紅燈,被風雨吹得左右晃動。
馬車停穩之後,一個小廝模樣的人先跳了下來,又從馬車前麵搬了下馬凳,放在馬車轎廂一側,車簾一挑,兩位老者一前一後走了下來。
蘇淩朝著兩位老者看去,卻見兩位老者皆滿頭白發,看起來年歲已然不小了,然而皆鶴發童顏,麵色紅潤,頗有些華貴慈祥之相,便知不是什麼歹人。
隻是兩位老者卻神情氣度各不相同。左邊老者一身淡青便裝,須發皆白,壽眉斜飛入鬢,卻顯得慈祥可親,衣衫寬大,被風一吹,顯得一番出塵之態;右邊的老者卻是一身玄衣道袍,道袍之上繡著一個大大的八卦圖案,那八卦圖案竟似隱隱流轉,仿佛有靈氣一般,左手中拿著拂塵,頭上用木簪將白發別了,背後背著一把長劍,負手而立,仙風道骨,悲天憫人。
到時左側的老者先看到了蘇淩二人,忙拱手道:“二位小友,天色大黑,雨勢甚急,不知裡麵可否容老朽二人避一避雨啊。”
蘇淩忙還禮道:“老先生哪裡話,這也不是我家,自然方便天下人。”
左側老者這才笑著點點頭,對道裝打扮的老者道:“如此,道兄且隨我進去暫避如何?”
那道裝老者忙打稽首道:“如此,聽從大兄安排便是。”
兩人遂進的了這廟宇,來到破殿之內。
沒曾想這大殿之內,男男女女竟好多人,這俗家老者忙歉意道:“不知諸位早已到了,叨擾!叨擾了!”
蘇季和杜旌皆一抱拳,起身道:“老伯哪裡話來,請自便吧。”
那兩位老者在另一旁坐了,也不再看向眾人,自顧自的低聲交談起來。
蘇淩在火邊坐了一會兒,抬頭見那俗家老者和道家老者坐處,雖然遮蔽風雨,但畢竟有限,破殿塌了半邊,那兩位老者又是坐在最邊緣處,道家老者還好,俗家老者一邊衣衫早已被雨水浸透了,順著老者寬大的衣衫滑落下來。
隻是那老者似乎不以為意,也不去擦拭,任憑雨水打濕,自顧自的和道家老者說著什麼,說到入港之處,兩人還頻頻點頭。
蘇淩見狀,有些不忍,忙走了過去對那老者施了一禮方道:“這位老先生,你和這位道長坐到火邊來吧,我和我兄弟跟你們換換位置,我們畢竟年輕,淋些雨水倒也不算什麼?”
那老者這才抬起頭,微微有些訝然道:“你是說要跟我換位置,去淋這雨不成?”
蘇淩點點頭道:“荒郊野外,我這裡也沒有傘,但總不能讓老人家淋著啊。”
那老者與那道家老者對視一眼,眼中頗有讚許之意,點點頭道:“小友,倒是有心了。”
說罷,也不道謝,隻與那道家老者一同坐在了火堆旁邊。再不看蘇淩一眼,仍自顧自的交談起來。
蘇淩讓杜恒坐了裡麵,自己坐在外麵,不一會兒,雨已然將他的衣衫打濕,風一吹,的確有些冷了。
蘇季幾個大人沒有年輕人的精力,此時已然再次睡著了。
杜恒有些提蘇淩不值,一邊儘力的給蘇淩挪些位置出來,一邊嘟嘟囔囔道:“蘇淩,你也太好心了些,你看他們兩個倒好,連個謝字都沒有!”
蘇淩一笑,輕聲道:“這雨這麼大,他們又上了年歲,我做這些也不圖他們個謝字。”
大殿之內,再次變得安靜下來,除了外麵的風雨之聲和這兩位老者的交談之聲,再無其他聲音。
然而這聲音在蘇淩聽去,卻漸漸的模糊起來,終於睡意襲來,他和杜恒也都漸漸的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殿外的風雨之聲更甚,深黑色的天空仿佛被撕裂了大口子一般,無邊無際的大雨之中,荒草和群山無聲的靜默著。
蘇淩不知睡了多久,似乎被漸漸變大的雨聲驚醒了,半睡半醒間,揉了揉眼睛,朝著殿內看了看。
那團火堆燒的正旺,那兩位老者仍舊未睡,圍在火旁仍談性不減的說著什麼,蘇淩聽不清楚,索性也不聽了,剛想繼續睡,卻忽的看到角落處的草堆上的那個玄灰色衣衫男人輕輕的站了起來,手裡捧著那把長劍,緩緩的朝大殿外走去。
幽幽的火光照在他的臉上,那張臉上似乎寫滿了落寞和心事。
那男人倒提長劍,走到殿前,抬頭望了望天空,蒼穹是深黑色的,大雨茫茫,竟有些看不清遠處的景色。
那男人似乎對這越發急驟的雨勢視若無睹,低頭似長歎了一聲,緩步的走了出去,佇立在漫天雨簾之中。
蘇淩心中一動,已至後半夜,外麵又是如此大的雨,他為何不睡,卻提劍走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