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宜望著衛雲章,咬緊了嘴唇,又默默地站了起來。
衛雲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了出去:“你走丟了?怎麼會走丟的?”
崔令宜搖了搖頭,囁嚅道:“我不知道。我那時候年紀太小,什麼都不記得。從我有印象開始,我就是在伎坊中長大的。這些……這些都是外祖母和爹後來告訴我的。”
衛雲章又歎了口氣,輕輕拍了拍床沿:“把燈點上,過來坐。”
崔令宜依言點燃了燈燭,又慢慢地挪到他身邊坐下了。隻是這中間隔著的距離,幾乎可以再坐一個人。
屋內終於再一次亮堂起來,衛雲章偏頭看過去,發現她眼睛通紅,顯然方才哭得比他想象得洶湧許多。再低頭看向床邊那塊絨毯,唯餘一小塊洇濕的深色。
說實話,衛雲章現在的心情很是複雜。一方麵,他看她這樣,有些不忍與可憐;另一方麵,他看著自己那麼大個男人,哭得一抽一抽的模樣,居然覺得有點荒謬與搞笑,令他那一點兒僅存的怒氣,都不知道怎麼發出來了;最後一方麵,他為自己在這個情境下,竟然還有心思覺得好笑,而感到些許慚愧。
“你……”他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該怎麼繼續。
崔令宜聲如蚊蚋,帶著一絲惶恐與期盼:“三郎,我雖是在伎坊中長大,但那座伎坊,真的是做正經生意的,不是那種下三濫的地方。我被外祖母帶回京城的時候,隻有十四歲,我真的是清白的!你相信我!”
她手指動了動,似乎是想來抓他的衣袖,卻又不敢。
見他不語,她隻好又硬著頭皮說下去:“我小的時候,給娘子們當丫鬟,做些雜務,後來坊主覺得我長相不錯,當丫鬟可惜,便讓我試著學了幾樣才藝。最後發現我於丹青一道略有天賦,便讓我去跟著一位坊裡的畫師當學徒。坊裡的畫師,有時候會給坊裡的娘子們畫像,但也會接一些外麵的單子。比如有些貴婦娘子,不願和外男相處太久,便會找這樣的女畫師畫畫。”
衛雲章:“你就是這麼遇到你外祖母的?”
崔令宜點了點頭,小聲地說:“有一回,有個老顧客找到坊主,說是有位京城來的貴人,想找畫師給她的女兒畫一幅畫像。但她的女兒已經去世了,所以隻能根據這位貴人的模樣,加上描述,去揣摩她女兒的長相。坊主讓我師父過去,我師父又帶上了我拿畫具,等到了遊船上,我在一旁侍候筆墨,當時那位貴人就頻頻看我。中途我出去倒水,不慎跌了一跤……”
她十四歲那年,在拂衣樓的戰績已經遠勝同齡人太多。樓主親自接見她,交給了她一個任務。這個任務不是殺人,而是騙人,而且要騙上很久很久。從來沒見過要花費這麼多時間、這麼多心思,並且還不一定能成功的單子,她疑心自己是不是遭到了樓主變相的“流放”。
樓主卻說:“你與彆人不一樣,你是我見過最有潛力的孩子,成天把時間花費在思考如何殺一個人、如何殺下一個人上麵,賺那個賞金,對你而言是一種浪費。你應該去做更有價值的事情。你要知道,我讓你做的這件事,隻有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才能去做,其他那些更成熟、更有經驗的殺手與細作,反而不能做。你就是最好的、且唯一的選擇,事成之後,門主之位,你可以挑個喜歡的,取而代之。”
於是她進了伎坊。拂衣樓在全國各處都有消息據點,伎坊便是其中之一。歌姬舞娘,略顯風塵,不似琴棋書畫看著高雅。她被摁著頭惡補了一個月,每樣都試了試,最後坊主決定讓她去當畫師學徒,主攻丹青。
帶她的畫師曾經驚歎於她的天賦:“若你將來打算金盆洗手,不如便靠賣畫為生。你若是願意潛心鑽研,定然是能賣出名氣的。”
她便笑:“姐姐說笑了。我們這樣的人,如何能金盆洗手?”
畫師也笑:“倒是我忘了。那便當個能賺外快的愛好,也很不錯。”
江南進了秋季,便綿綿多雨。
一個細雨霏霏的午後,崔令宜握著筆,托著腮,坐在畫桌前打瞌睡,坊主掀開簾子進來說,她們一直在等的那個人,終於來了。
那人是京城淳安侯府的老夫人,曾經有個女兒,在下江南遊玩的時候丟了孩子,後來鬱鬱而終。聽大夫說,老夫人年紀大了,等過了大壽,就不適合再出京了。老夫人猶豫再三,最終決定,趁著腿腳還能走動,便去一次江南,走一走當年女兒走過的路,懷念故去的女兒和不知所蹤的外孫女。
崔令宜跟著畫師上了老夫人的遊船。老夫人滿頭銀絲,慈眉善目,隻是眉宇間有些淡淡的惆悵。她提著畫箱,跟在畫師身後,與畫師一同行禮,感覺到老夫人投來的若有若無的目光。
她當然知道老夫人為什麼看她。她不僅穿上了老夫人女兒喜歡的顏色,還特意把發髻紮得緊了些,眼睛微微眯起,令她的眼型看起來略顯狹長。還把嘴唇邊緣用白粉蓋了蓋,令唇部看起來纖薄一些。
這些,都是在模仿老夫人早逝的女兒罷了。她是個冒牌貨,當然不可能長得和那個去世的年輕夫人一樣,但是能在第一麵時,就沾染到原主兩分神韻,便已是足夠。
畫師開始根據老夫人的要求作畫。老夫人想要一張女兒遊江南的畫像,因為沒有真人,全靠想象,所以畫師畫得很慢。崔令宜去給筆洗換水,路過老夫人身旁的時候,故意跌了一跤,臟兮兮的水流了一地,嚇得老夫人趕緊抬腳。
崔令宜一邊慌忙道歉,一邊四下尋找抹布。抹布沒找到,她隻得脫下自己的外袍,跪在地上擦拭汙水。她裡麵隻穿了一件打底的輕紗上襦,與一條長長的齊胸裙,她伏在老夫人腳邊,裙擺散開,脖頸低垂,薄透的上襦之下,隱隱映出她白皙的皮膚。
老夫人忽然摁住了她,用力拉開了她後頸的衣領。
“我的這裡,有一塊胎記。”崔令宜終於伸出手,鼓足勇氣,點了點衛雲章的後頸,“半圓形的,淡紅色的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