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想要維護自己的政治聲望,他從未考慮過用武力對付外朝的大臣,同樣,也不能在隔絕內外之後,被人來一句“望之不似人君”。
那麼,為了唱好這台戲,外朝必然需要有人配合,借助其政治聲望斡旋調和才行。
屆時,隻要內外形成默契,皇帝、太後、外朝,仍然是牢不可破的權力機構。
而這種欺負嫡母的事,高儀那種端方君子,未必會認可,而且,他與高拱私交太甚。
不到實在沒得選,他都不會打攪休沐的高儀。
所以,他一直在等。
等著張居正從天壽山回來。
期間一直避高拱鋒芒,也是為了麻痹高拱——高拱從來沒有了解過皇帝。
他必須要見一麵張居正!
若是能說服他,就能補全最後一環。
若是不能……那恐怕不止是要將高儀請出來,還得接觸楊博、朱衡等人了。
今明兩日,總歸是要見分曉了。
……
今日廷議,似乎風平浪靜。
議定諸事有。
賞四川烏思藏朵甘思宣慰使司等處,差來禪師、剌麻、溫番僧、阿兒等,衣幣叚共,折給銀四百五十二兩。
調神機三營練勇,參將金璋分守通州,以鞏華城遊擊將軍李時,充神機三營練勇參將。
應允,督理河道工部都水司署郎中事,主事陳應薦奏之事挑穵海口新河,工竣,支米九百七十六石八升。
未議定諸事有。
大學士張居正言,皇帝日講進益非常,當早開經筵,首輔高拱以不可揠苗助長駁斥。
禮部尚書呂調陽言,兩宮恩德之隆,概無有間,尊崇之禮,豈宜差殊,當為李太後上二字尊號。
首輔高拱以先朝母後,徽稱有加字數者,皆因朝廷有慶典,固不在此時之驟增。
大學士張居正再言,內閣事亦繁多,當進補輔臣,故大學士徐階,負物望,膺主眷,可複起入閣。
首輔高拱怫然不悅,決然否之。
一場廷議結束。
雙方雖拉開陣仗,但顯然高拱占據了上風。
越發有朝臣彙於高拱身側,搖旗呐喊。
張居正緩緩步出文華殿。
呂調陽跟在身側,歎息道“高拱畢竟是首輔,咱們這番舉動,都是無用功。”
隻要高拱不同意,這些事就不可能通過票擬。
張居正奇怪得看向他“和卿,你什麼時候,有了這些事能通過廷議的錯覺了?”
呂調陽一怔。
他詫異看向張居正“閣老早知是無用功?”
張居正點了點頭“要是這都能壓住高拱,那還分什麼首輔次輔?”
呂調陽回過味來“所以……這隻是故意作來看?”
張居正肯定了呂調陽的說辭,一副當然的樣子“不這樣高拱也不安心。”
“再者,總得讓同僚們看到,高拱不是隻手遮天的。”
呂調陽追問道“若這隻是障眼法的話,那解決之道在哪裡!?”
張居正搖了搖頭“先等等。”
呂調陽沒品出意思來。
看向張居正“等等?等什麼?”
張居正突然停下腳步,看著遠處跑來的太監。
大步走了過去,頭也不回對呂調陽道“這不是等來了?”
兩人交頭說了幾句,便一同離開。
呂調陽看著張居正被帶走,先是若有所思,而後恍然大悟。
……
張居正被太監一路引至皇極殿。
在後殿見到了小皇帝。
呂調陽確實不是小皇帝的對手,給他挖了這麼大一個坑。
若是按照此前既定的局麵,他仍然能甩開皇帝,鬥敗高拱。
可如今馮保被削了東廠,司禮監之權被高拱壓住,可以說已經沒什麼用了。
他若是在朝堂層麵跟高拱鬥,那就真是危害局勢,使大明朝動蕩了。
可以說,他如果想在不動搖局勢的情況下,鬥敗高拱,那眼前這位小皇帝,就是他不二的選擇。
同樣的道理。
皇帝必然也這般看他。
所以,他才眼巴巴等著皇帝,也確定皇帝必然會尋他共謀。
但,聰明人之間,除了默契,也有對抗。
共識和分配,總需要再論過一番才有準數的。
張居正先發製人“微臣見過陛下。”
“臣內閣還有要務,不知陛下匆忙召見,所為何事?”
朱翊鈞寬慰道“聽聞閣老受暑,朕特意來關切一番。”
“內閣要務正有元輔處置,張閣老也無需急於一時。”
張居正默然。
頓了頓才道“臣還要為禮部撰寫,兩宮尊號儀注。”
朱翊鈞一滯。
緩了口氣又接話“閣老也要注意修養才是,隻盼元輔多擔待一番,讓閣老多做些撰寫儀注的輕巧活。”
兩人就這樣來回刺激對方,試探了一刻鐘。
都明白先開口吃虧的道理,不肯輕易亮明籌碼。
但終究是皇帝將大學士喚來。
不得不略微交底。
朱翊鈞看向張居正“閣老,朕有位族叔,現下是東廠提督,正有一事為難。”
“……閣老覺得,是否能給其母一個誥命?”
張居正心中暗歎口氣。
皇帝這是跟他說,他已經掌控了李進和東廠。
這事也是他沒想到的。
他此前給了交代,若是小皇帝想讓張宏摘桃子,必然會惹來一身騷。
但沒想到,竟然羚羊掛角,抬出了李進,生生分走了馮保的權勢。
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明知二人合則兩利,卻死死不肯鬆口——失去的權勢太多,隻能靠著這個機會向皇帝爭取更多了。
他緩緩下拜“陛下不妨下詔內閣議論,若是李進功勞足夠,想必廷臣也會欣然讚同。”
潛台詞就是,有東廠又如何,外朝如今在高拱手中,又不能將人打殺。
以他對皇帝的了解,是不會做出埋伏刀斧手,砍殺高拱這種蠢事的。
朱翊鈞瞥了一眼倔強的老頭,勸道“有閣老這話朕就放心了,我母後也正為這族兄的事催促朕呢。”
確實奈何不了高拱,但如今可不止東廠,李太後也聽自己的。
雖說合則兩利,但你張居正在內廷兩手空空,與之前大不一樣,就彆想獅子大開口了。
張居正無可反駁。
李太後如今對皇帝的信任,當真不可同日而語。
在高拱的逼迫下,換作以往,李太後必然會選擇依靠馮保,而後再求助於他張某人。
可誰讓麵前的是個出類拔萃的聰慧聖帝,能讓李太後依靠?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居正也不能再嘴硬了。
既然待價而沽,總得適可而止。
張居正下拜進諫道“陛下與其心急家事,不妨多心急天下事。”
“天下蒼生嗷嗷待哺,九州萬方搖搖欲墜。”
“都盼著陛下革故鼎新,再造乾坤!”
革故鼎新,就是張居正的要求了。
他終於不再兜圈子。
談出了條件。
這既是要求,也是底線。
若是連這一點也答應不了,那就沒必要談了。
相反,若是有心支持新政,那就沒什麼事是不能談的。
聽了這話。
朱翊鈞長身而起。
走向張居正。
“既然說到此處了,朕也不與你彎繞了。”
“朕厭棄前宋懦懦之態,一心傾慕漢唐風骨。”
他挺直了脊背,緩緩走下了禦階。
“聞有諸葛武侯不出山時,便有自比管仲樂毅之誌。”
“也見唐太宗語曰,二十四歲定天下,武勝曆代皇帝也。”
“又有朕仰慕之極者雲,‘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他踏步從容,直視著張居正。
“朕,今日也來個當仁不讓!來個舍我其誰!”
“張卿,朕明明白白告訴你!”
朱翊鈞走到張居正的麵前。
一把捏住張居正的手,一字一頓說道“我皇祖父彌留時,曾召我與皇考。”
“自語曰,半生鼎新革故,半生無為碌碌,修道治國兩空,險有天下傾覆。”
“彼時,朕幼誌萌發,將此記在心中,而後年歲稍長,體統漸成。”
“每每回憶於此,胸中便有波濤洶湧,雷霆滾滾!”
“朕立誌,要以皇祖父為戒!必要功蓋三皇,德邁五帝,做個挽天傾,致萬世的聖君!”
“革故鼎新之事!朕哪怕身死社稷,也必為之!”
“天日昭昭,絕無回旋的餘地!”
“張卿,你信我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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