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掌控科舉,孰元孰魁,孰先孰後,全靠複社指定。
乃至於首輔都俯首帖耳,一張紙條遞過去,指誰升貶,分毫不差。
盟主張溥,甚至有民間皇帝之稱!
但即便如此,朱翊鈞還是拒絕了。
他也不能為了遏製民間非法組織,便輕易用看得見的大手,對各流派學說進行物理打壓消抹。
雖說如今的各大學派費拉不堪,言之無物。
但這種百花齊放的環境卻是很難得的。
要知道,在如今這個內生的係統之下,能有進行哲學自我更新,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總能出些好東西。
譬如說,能將皇帝的政治合法性,拉到司牧百姓的權責上,幾乎是突破性的觀點——“天以大位托之皇上,豈以崇高富貴獨厚一人?蓋付以億萬生民之命,使司牧之也。故曰天子,言‘代天子萬民’也”。
到這一步,已然是將君權神授的高高在上,悄然換成了君權民授權責對等。
誰說內生的環境下,誕生不了民智民主?
若非野彘皮壞事,寰球勝負尤未可知。
正是因為這珍稀而難得的幼苗,如今正在自然生長,稍見雛形,朱翊鈞從未想過對其動用粗暴的手段。
哪怕是要改造經學,都是喚來王世貞,準備好好辯經,進行正經地精神碰撞。
如今又豈能功虧一簣,直接下死手毀書院?
所以,朱翊鈞這次很認真地,駁回了張居正的提議。
張居正認真看著皇帝。
皇帝一度是不插手內閣政務的,他作為首輔,也深得信任,幾乎獨掌權柄。
但這一刻,突然體會到與皇帝意見不合時,是什麼感覺。
感覺很奇怪。
既有被反駁的不悅,又有對皇帝獨當一麵的欣慰,再加上些許事情不儘在掌控的不安。
張居正一時並未答話。
他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李白泱,又打量了一下皇帝身形。
心中突然有些感觸——皇帝,長高了啊。
張居正心裡滿肚子的理由,到了嘴邊,全數咽了下去。
隻化作一聲歎氣:“陛下所言自有道理,但隻怕彼輩借此勾連,誹謗朝政。”
“待考成法鋪開,乃至度田,恐怕會出大亂子。”
考成法這裡試點一結束,就要鋪到半個大明朝了。
度田的事,也至多再等個三四年。
還不知道要鬨出多大亂子。
若是不趁著現在反對之輩還未勾連,將其扼殺,屆時互相勾連,成了氣候,就不好辦了。
朱翊鈞搖了搖頭,自信道:“先生,隻要咱們不亂,就出不了大事。”
他說完這句,頓了頓,再度重複道:“讓人說話,天塌不下來。”
張居正顯然不太同意,卻也隻搖了搖頭,不再言語。
……
“陛下。”
“陛下。”
翰林院衙門不算大,畢竟是鴻臚寺衙門舊址重建的。
除了文翰、文史、弘文三館,就隻有正中一處翰林正院。
朱翊鈞站在院落中,一麵將一眾庶吉士、翰林喚起身,一麵四處打量張望翰林院。
掌翰林事王希烈陪同左右,行禮介紹道:“陛下,文翰館以居侍讀、侍講、侍書、五經博士、典籍、待詔。”
“文史館以居修撰、編修、檢討……”
朱翊鈞壓根沒去聽掌翰林院事王希烈的介紹。
隻講視線落到王家屏身上。
伸手招了招:“王卿,到朕近前來。”
王希烈正介紹著,聞言便要走到皇帝身邊。
抬頭卻看到皇帝正在朝王家屏招手,他有些尷尬地頓住腳步,時而摸臉,時而四處亂指。
王家屏麵無表情,越過了一眾同僚,走到皇帝麵前,一板一眼行了一個全禮。
“臣翰林修撰王家屏,拜見陛下。”
朱翊鈞上前一步,伸手將人扶起。
他握住王家屏的手,環顧四周一眾庶吉士、翰林:“翰林院乃是國朝儲才之地,群英薈萃,諸事從無落於人後者。”
“自行考成法以來,優秀者眾,卻皆無王卿這般出類拔萃。”
“自考成法行一年來,王卿編兩朝實錄,進度遙遙領先不說,亦能雕琢文字,持正不諛。”
“去歲,先後擬寫《孝懿皇後諡冊文》、《聖母中宮尊號冊文》、《聖母尊號冊文》、《仁聖皇太後尊號冊文》、《慈聖皇太後尊號冊文》,字字珠璣,句句懇情。”
“而後教習內館,兢兢業業,諸生均交口稱讚,拜服稱師。”
“年初,入蜀冊封藩王之事,諸臣訥然無語,獨王卿挺身而出。”
“秋講以後,王卿補講官,廢寢忘食為朕備課,一絲不苟而言之有物……”
朱翊鈞口中不吝誇讚之詞,神色更添激賞之意,直將王家屏誇到天上去。
這一幕,不知多少人眼紅。
皇帝特意跑到衙門裡,親自執手誇讚,一眾庶吉士,翰林,無不豔羨非常,恨不得取而代之!
這一遭過去,王家屏前途恐怕不可限量!
而難以接受人有我無的翰林,眼中亦不乏嫉恨之色。
朱翊鈞將這些神色儘數收入眼底。
他當然知道自己這樣作態,多少有些誇張。
畢竟考成優上者眾多,未必沒有比王家屏做得更好的。
但,政治嘛。
是要打榜樣的。
隻一個非翰林不得入選內閣的詞條,王家屏就贏了下麵的苦哈哈太多。
再加上其人出身不高,是個且耕且讀的出身,最適合給考成法站台打樣——你看,在崗位上好好乾活,比四處講學拉關係的有前途。
當然,這些都離不開王家屏本就忠懇任事,頗有才乾,這才給自己掙來了這個機會。
朱翊鈞口中話說完後,這才放開了王家屏的手。
任由其謝恩行禮。
王家屏見皇帝終於放開了手,當即下拜恭謹道:“陛下所言,皆是臣分內的事,當不得陛下盛讚。”
“況且,臣每日安寢,頻繁加餐,也並未廢寢忘食。”
王家屏說完,場上眾人紛紛麵色古怪。
朱翊鈞微笑的臉也一時有些不尷不尬。
很好。
不愧是你,難怪叫端人,這時候還端著。
朱翊鈞心中不免腹誹。
算了,也怪自己沒早料到這廝不會配合演出,才表演過頭了。
他也知道,王家屏曆史上就不太上道。
高拱做首輔就駁斥高拱,老師張居正做首輔就得罪張居正,學生萬曆掌權就硬頂萬曆。
絕頂好資源,最後負氣致仕。
不過卻也是個不作偽的直人。
想到這裡,朱翊鈞失笑得擺了擺手:“是朕措辭誇張了。”
“總之,朕是不得不賞你。”
他看向身後的張居正,問道:“元輔,左春坊可有適合的位置補闕?”
來前就有公議的事,自然沒什麼好說的。
張居正裝模作樣沉吟片刻,答道:“回稟陛下,左春坊左諭德尚有空缺。”
左春坊左諭德是從五品,曆來作為翰林升遷的快速通道。
朱翊鈞點了點頭,朝王家屏笑道:“王卿明日便去左春坊報道罷。”
說罷,他沒等王家屏說話。
再度環顧一眾庶吉士,翰林,認真道:“國朝用人之際,諸卿萬以王卿為榜樣,朕必厚而待之!”
說罷,又是親自賞銀,親寫“一德衷和”四字,賜王家屏。
一套流程下來之後。
朱翊鈞這才在眾人簇擁下離開翰林院。
一眾庶吉士、翰林,神色複雜躬身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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