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氣還不錯,返回直房,房裡空無一人,顏在和春潮都出去了,就沒人會追問這件玄狐鬥篷的來曆了。
把琵琶放在架子上,才有餘地脫下鬥篷查驗。還好,夾道每天有人清掃,除了沾上些灰,並沒有損壞皮毛。
可是這燙手的山芋,實在讓她感覺不好處置。先前皇帝把它扔過來,說了是借還是賞嗎?不過轉念想想,已經被她玷汙了,應當不會再要回去了吧!這樣的話,等得了空,把它改短一些,寒冬臘月裡用來禦寒正好。至於自己帶出來那件,是阿娘平時舍不得穿的,好好保存著,萬一再也回不去了,起碼可以留個念想。
小心翼翼拍拂乾淨,把兩件鬥篷疊起來,心想著等天晴了,再捧出去清理晾曬。
這時聽見門外傳來傅姆的聲音,吊著嗓子問:“辜娘子是不是回來了?”
蘇月忙把鬥篷收進櫃子裡,揚聲應了個是,一麵打開門道:“剛回來,正預備換衣裳呢。”
傅姆道:“小娘子快些,餐鬆飲澗那裡設了慶功宴,眼看要開席了,隻差小娘子一個。”
蘇月道好,“姆姆先去,我收拾好了就過去。”
傅姆轉身走了,蘇月趕忙替換下身上的禮衣,摘了頭上簪環,隨意綰了個發髻,就趕往梨園設宴的大院了。
因為是最後一個到,已經落了座的眾人都朝她望過來。她登完了台就被指名留下的消息也不脛而走,大家都有這個共識,反正她肯定是被權貴相中了,至於將來是會賞個名分,還是供人消遣做外室,那就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顏在和春潮朝她招手,她們給她留了座位,招呼她入席。
蘇月坐下後,顏在便迫不及待問她:“是誰把你留下了?沒有對你不規矩吧?”
蘇月笑著說沒有,打算含糊應付過去,但大家對究竟是誰點了她的卯,都很好奇。
春潮旁敲側擊,“官兒大不大?”
一桌十個人,個個都眼巴巴看著她。
還好上頭不滿她們交頭接耳,主持今晚筵席的梨園使舉起了杯,“值此佳節,大家歡聚一堂,雖然不能與家人團圓,但梨園子弟個個都勝似親人,大家圍坐在一起,也不孤單。這個這個……今日的差事當得很好,陛下有令賞賜所有樂工,該分發的錢,諸位都已經領到了,這是大家精誠合作得來的回報。來年務要更加勤勉,再創些流傳千古的好曲目,方不辜負這大好的年華。”
這是官派的演講,大家聽聽就行了。梨園使在這裡慷慨激昂罷了,還要趕回去吃年夜飯呢,因此大家知情識趣地向梨園使道新禧,再滿飲一杯酒,梨園使就可以放心回家了。
今天的菜色很不錯,畢竟過年,夥房預備了十幾個新菜,早就購置好的紅顏酒,也可以讓大家敞開了喝。
不過蘇月麵臨的問題是繞不過去的,那些等待答案的同僚們抓心撓肝,“說呀,說出來,大家替你參謀參謀。”
蘇月沒轍,隻能現編個說法,“大家彆亂猜了,是有位貴人在姑蘇做過官,恰好認得我父親,見我進了梨園很意外,因此留我下來問話。”
這麼一說,破壞了大家的綺思,原先等著出謀劃策的前頭人們頓時偃旗息鼓了,但又覺得不甘心,合理懷疑她沒說真話。可惜發生在乾陽殿後的事,隻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想說,誰也不能強迫她。
於是大家好心地提點她,“在座的,大多都是混跡梨園多年的老人兒,即便自己沒有經曆過,聽總是聽過的。你們新來的道行太淺,容易被人哄騙,萬一有事可不能藏著掖著,說出來大家商量,都是難兄難弟,橫是不會坑你的。”
蘇月連聲說好,“我知道諸位阿姐關心我,要是真遇見什麼,一定會如實告知的。”
春潮倒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轉而催促大家吃喝,“再不動筷子,酒菜可要涼了。”
於是大家熱鬨地碰起了杯,不管有什麼疑惑,都暫且撂下了。
蘇月喝了幾杯,因酒量不行敗下陣來,空杯子放在眼前,忽然想起了千裡之外的家人。不知道他們現在在乾什麼,是不是也在吃團圓飯,飯桌上有沒有人提起她。
偏頭看看一旁的顏在,她撐著腦袋,滿臉的寂寥,喃喃說:“我想家了,這上都,真是多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每逢佳節倍思親,梨園的樂工們,人人都有相同的愁緒。隻是因為天長日久,已經流不出眼淚了,心底裡的血淚便和著這紅顏酒,囫圇吞進肚子裡,轉頭又去說笑取樂了。
蘇月問顏在,家裡有些什麼人,顏在說:“我阿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是阿娘一個人含辛茹苦帶大的。前陣子接了征令,我阿娘當時便昏死過去,可又有什麼辦法,再不情願,也不能違抗朝廷的政令。好在家裡還有兩位阿兄,我阿娘跟前有兄嫂照顧,我倒也不擔心。就是想家,剛來的時候總哭,又不敢讓人看見,怕挨罵。”
蘇月探過去握了握她的手,“我們比掖庭的宮人還好些,家裡能得優待,譬如做生意的,稅賦每年減免三成,也算不錯了。”
可不是,苦的人更苦。樂工雖然行動受限,沒有放歸的日子,但至少不必伺候人,不用被主子呼來喝去。
蘇月舉起小杯,對顏在道:“朱娘子,我敬你?”
顏在重新笑起來,和她輕輕碰了碰杯,“辜娘子新禧呀。”
在這遠離故土的地方,還有個同鄉能和你喝一杯,一起想念家鄉,已經是很好的安慰了。
荷包裡裝著新得的賞賜,坐在滿桌佳肴前酒足飯飽,明天還沒有演習,對內敬坊的樂工們來說,實在是神仙一樣的好日子。這場宴席持續到將近戌正,大家都有些困倦了,才終於說散了,各自回去休息。
蘇月隨春潮和顏在一同起身,將要走到門前的時候,沒想到被劉善質攔住了去路,劉善質涼聲道:“辜娘子且慢,我有兩句話要同你說。”
離場的眾人從身邊走過,像靜默的流水一樣。蘇月遲疑地站定腳,春潮和顏在不放心她,便也留下了。
劉善質是來者不善,因她們先前不同桌,隻能遠遠看著蘇月。好不容易忍到宴會結束,忙上來問話,想必又是和白少卿有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