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細看船上往來船工,都是深眉高鼻,胡須連鬢,黑色裹巾纏頭,露出卷發如蠆,竟都是波斯人。
波斯人早在漢代便駕海船遠來貿易,其實唐時波斯早已為大食所滅,隻是唐人不知,仍稱這些海路來的商人為波斯人,稱他們在各地開的販賣珠寶的商行為波斯邸。天寶以前的海路商人尚白,身穿白衣白袍,頭戴白色纏頭,來船也都是白船白帆,因為他們自稱“大食國”來的,唐人便稱他們為“白衣大食”,不知怎地天寶後有些波斯來船卻是黑船黑帆,其人也是一身黑袍了,因此唐人稱其為“黑衣大食”,這艘兩頭彎翹的怪船便是一艘黑衣大食的商船。
江朔自然不知道這些,此刻船上雖然嘈雜,他略一凝神,卻能聽到艉樓中有人交談之聲,那個熟悉的聲音依稀可聞,但船上眾船工仍在忙碌,江朔卻也難以登船,他見那船艉樓高高翹起,心生一計,縱身下樹,繞到船尾,那船離岸尚有幾丈遠,但這點距離可難不倒江朔,他提氣一縱,便如在水麵上淩波踏水行走一般,直貼上船尾木板,船板塗了黑色油漆,異常滑膩,但卻也難不住江朔,他施展壁虎遊牆的功夫,循著板縫、釘頭攀上艉樓外壁,聽說話之聲就從裡麵發出,他在板壁上遊動,尋著一處稍寬的板縫,用手指輕輕一撥,摳掉一小片木板,恰能向內觀察。
隻見艉樓內與唐船也頗不同,下麵無窗,上麵半闕空著卻都是高窗,頂麵亦非木板,而是用油布遮蓋,四麵漏風倒也風涼,想來是商船來自南方暑熱之地的緣故。地上鋪著茵毯,那毯子編織極為精美,暗紅的底子上織著繁複華麗的紋飾圖案,樓內眾人皆盤腿席地坐在茵毯之上,所用餐盤酒具均是鑲珠嵌寶的華美金銀器。
大食與唐人風俗不同,主人大大咧咧地居中而坐,正擋在江朔前麵,因此看不見他容貌,隻見那主人生得高大,身上穿一條肥大的黑袍,這黑袍長大,將他身子整個包裹起來,隻是袍子邊緣用金絲繡了花紋,因此雖然黑袍款式簡單但看起來仍覺富貴,頭上卻用黑色纏頭層層疊疊裹了一個大包,上麵鑲滿了寶石,看起來頗為沉重,江朔看了不免替他的脖子擔心。
主人左右兩邊都坐著賓客,右邊的賓客第一位是個身著華富少年公子,正在與侃侃而談,比江朔大不了幾歲,邊上一個精乾的老者,老者雙手攏在袖內,眼觀鼻鼻觀心,似在煉氣養神,老者下麵卻是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江朔見了這三人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這三人正是平盧軍的安慶緒、尹子奇、嚴莊。
左邊卻坐著兩個番僧,一番僧中等身材,深眉廣目,鼻梁高聳,麵相頗為不善,身披白色長袍,頭戴白色高冠,正則轉身子,一手支頤聚精會神聽著安慶緒說話。
另一番僧亦著白袍,隻是頭發披散沒戴帽子,頂發卻被髡去了一圈,露出頭頂一片油亮的頭皮,上麵紋了大大的十字,那十字的一條腳延伸而下,直到額頭,額上卻紋著一朵蓮花紋圖案,這番僧歲數不大,單看麵目倒還稱得上一表人才,隻是腦袋上髡了一塊又紋了個奇怪的圖案,便顯得頗為凶惡怪異了。他手上握著一串珠子,珠子下麵也掛著一個小小的十型的物件,這人雙目微閉,嘴裡念念有詞似在祝禱,麵色甚是虔誠。
隻聽安慶緒哈哈一笑,朗聲道:“鬨文大王,此次不遠萬裡出使大唐,卻是辛苦啦。”卻見嚴莊坐在邊上嘴裡烏裡烏塗不知道說些什麼,有如巫祝一般,江朔一驚心道:兩年不見,嚴生怎做了巫師了?
卻聽嚴莊說完,那叫“鬨文”的主人也開始烏拉烏拉的說話,江朔這才知道原來這“鬨文大王”不通漢語,嚴莊這是在給他做譯語。果然等鬨文說完,嚴莊對安慶緒道:“鬨文大王說,向軋犖山大王問安,聽聞安大王去歲任河北采訪使,節度範陽,如今統領範陽、平盧二軍,指掌東北,鬨文遠在大食也替你阿爺感到高興。”
江朔一聽,安祿山居然在國外使節麵前自稱大王,不臣之心簡直昭然若揭,就這麼一個奸佞之徒,居然連年右遷,如今已將東軍二鎮全數置於其指掌之下了,唐皇顢頇如此,實在叫人憤懣。
安慶緒道:“聽說黑衣大食這幾年已儘占吐火羅地,河中九國儘皆臣服,實在可喜可賀。”
嚴莊譯給那鬨文大王聽了,鬨文大王卻大搖其頭,說了一大串,嚴莊道:“鬨文大王說,昭武九姓胡人懾於安西副都護高仙芝的淫威,對大食並未完全臣服。”
安慶緒啐道:“唐人欺辱九姓胡人已久。乃父也是粟特胡人,便就差點被當做偷羊賊給殺了,終有一日我胡人要奪了他唐人的花花江山,儘牧中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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