繾綣此言一出,殿內的空氣瞬間凝固。
胡衍的身體幾不可察微微一僵,深邃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落在繾綣臉上。
繾綣並無回避,自顧自繼續道:“她是阿沅的女兒,是你看在故友情分,憐其孤弱,才收養膝下……此事,你知我知,還有當年幾位早已坐化的長老也是知曉。”
她的語氣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可如今情勢不同了。青丘需要的是真正的強者,是能震懾八方,帶領狐族前行的領袖。緋月她,她擔不起這個重任。她的心性……唉,昨日之事,底下那些弟子們雖未明言,但心中自有評判……長此以往,如何服眾?”
胡衍依舊沉默,但負在身後的手,指節卻在微微顫動。
繾綣的話,他聽得清楚明白,作為青丘之主,他又豈能不知繾綣所講皆是實情。
繾綣見他不語,以為他仍在猶豫,索性明言:“君上,小炤殿下她身負九尾天狐血脈,乃是天生的皇者。昨日她麵對雷部仙兵,是何等的膽識與擔當。她與青丘之前並無瓜葛,卻能為了狐族舍生忘死,這才是我狐族未來真正希望所在。”
胡衍仍是閉口不言,不置可否。
“君上。”繾綣懇切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妾身為青丘計,懇請君上早作決斷。尋個合適的時機,與緋月言明,削其少主之位,厚待安置便是……而後,全力挽留小炤殿下。”
殿內一片寂靜,隻剩二人輕微的呼吸聲。
良久,胡衍才帶著沙啞和疲憊緩緩開口,“繾綣,你的心意,本君明白。你所言……也確有道理。”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但……此事關乎重大,牽連甚廣。月兒……終究叫了我這麼多年的爹爹。驟然廢立,恐生波折。小炤那邊……她也未必願意留下。”
“君上……”繾綣見胡衍如此講話,不禁還想勸說一番。
“不必再講。”胡衍擺擺手,阻了繾綣。
隨即微微歎一口氣,“正因為月兒非我親生,我才須更小心謹慎些。此刻她本就脆弱無助,我們不宜再做雪上加霜之舉。”
繾綣一愣,旋即明白胡衍用意。“君上仁厚,是怕緋月經受不住此等打擊,道心崩塌,從此一蹶不振。”
“正是。”胡衍點點頭,“知女莫若父,月兒畢竟是我看著長大,她的性子我最清楚。”
繾綣聞言,心中雖急,但亦知此事複雜糾結,尤其涉及到君上的私情。
當即長歎一口,隨即躬身道:“是,妾身明白。但……還請君上以青丘大局為重,早作決斷。妾身告退。”
……
緋月怔怔望著套在食指上的戒指,心中逐漸平靜下來。
她的目光不由得投向了山穀最深處,那片被更加濃鬱的古老死寂氣息籠罩的區域——老狐方才所指的方向,也是這枚戒指的來處。
一個念頭毫無征兆地在她心中滋生。
既然這枚戒指是老狐從那邊拾得,那……那說不得還有其他什麼稀罕物件未被發現。
這個念頭一起,便如影隨形揮之不去,倘若不去探究一番,恐怕死不瞑目。
畢竟,人也好妖也罷,在臨終彌留之際,回望來路,通常很少會後悔自己做過什麼事情,而是會遺憾自己沒做過什麼事情。
她現在一無所有,驕傲粉碎,前途渺茫。九九的諷刺挖苦強烈刺激著她——多年的刻苦努力,還不如遇上貴人隨手一提。
或許……機緣就在那裡?
想到此處,緋月緩緩站起身,帶著莫名的希冀,朝著山穀最深處的古老墓區走去。
越往深處,光線越發晦暗,林木越發蒼勁扭曲,墓碑也越發古老殘破,許多已經模糊得看不清銘文,被厚厚的青苔和藤蔓覆蓋。
這裡的死亡氣息,遠比外圍區域更加濃重和肅穆。
緋月放輕了腳步,心中生出一絲敬畏。她能感覺到,沉睡於此的,是青丘血脈源流之初的真正古老存在。
她仔細地搜尋著,目光掃過一座座被歲月侵蝕的墓穴,既期待能發現什麼,又害怕驚擾了此地的什麼。
時間一點點過去,除了更深的寂寥和越來越沉重的氣息,一無所獲。就在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想多了的時候,卻瞧見一座格外不同。
這座墓穴坍塌了近半,巨大的碎石散落一地,將墓碑都掩埋了大半,顯得無比荒涼破敗。
但在坍塌墓穴縫隙中,隱約透出一抹極其微弱的的溫潤流光。
緋月心中一動,旋即撥開覆蓋的藤蔓和碎石,湊近那道縫隙向內望去——
隻見坍塌的墓室裡邊,一個角落似乎並未完全被壓垮,在那一片狼藉之中,一隻不過拇指大小的小瓶,正靜靜地立在碎石的縫隙中,正是瓶身散發著極其微弱卻異常純淨柔和的瑩光。
緋月的心臟猛地一跳,竟然……真的有東西。
她強壓下心中的激蕩不安,小心翼翼地運轉妖力,徒手將堵塞的碎石一塊塊搬開。這畢竟是狐族的某個老祖宗,若用暴力劈開那卻大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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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坍塌並非完全壓實,費了一番功夫後,她終於清出了一條足以讓她伸手進去的縫隙。小心翼翼地探入其中,輕輕捏住小瓶將其拿出。
隨即將小瓶放在掌心仔細端詳。卻見瓶身白玉材質,溫潤無比,並無任何紋飾,觀之自有一種古樸厚重的韻味。瓶口被一種類似靈膠的物質嚴密地封存著,隔絕了內外,保存得極其完好。
但由於瓶身上沒有任何標記或文字,這裡邊裝的究竟是什麼,不得而知。
她便將目光落在旁邊一塊殘破風化的石碑上,上麵密密麻麻銘刻著極其古老的文字,大部分已模糊難辨,想來應是此墳墓誌銘。
緋月凝神細讀,連蒙帶猜:“……族兄……丹道奇才……惜乎……天妒……道途崩殂……遺此……未竟之……歎兮……”
斷斷續續的文字,勾勒出這座墓穴主人的一生——似乎是狐族遠古時代的一位煉丹奇才,隻是英年早逝,殊為可惜。
“丹道奇才……”緋月的目光猛地落回手中的小玉瓶上,心跳驟然加速。
難道……這瓶子裡裝的,是這位遠古狐族天才煉製的某種丹藥?
想到此處,她去除了瓶口封膠,仔細查看瓶中,卻是少許無色無味的透明液體,就如尋常溪水井水一般。
莫不是時間太過久遠,裡麵的東西已經沒了藥性藥效,化為了凡物,又或者……其神妙內斂到了極致。
緋月握著這枚溫潤的小玉瓶,站在原地,心中七上八下,沒了主張。
這……這究竟是巨大的機緣,還是……致命的陷阱?
那位天才因何而夭?他所研製的,究竟是什麼?這未完成品,又有著怎樣的功效和風險?
一無所知。
但此刻,這個神秘的古瓶,對於跌落穀底,急於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的緋月來說,卻散發著難以抗拒的誘惑力。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萬一……萬一這裡麵是能助她突破瓶頸,甚至超越九九的靈藥呢?
萬一這是能讓她重新贏得師父青睞,鞏固少主之位的希望呢?
她緊緊攥住玉瓶,如同賭徒攥住最後一枚銅板。隨即快速將小玉瓶重新封好收入袖中暗袋,又將搬開的碎石大致複原,儘量讓這裡看起來沒有被擾動過。
做完這一切,她這才化作一道紅色流光,消失於遠處。
她卻不知,此時遠處穀口石屋內,給她戒指的聾啞老狐亦是一臉驚愕——他自然是時刻關注著緋月,但先前那一幕,絕非是他營造安排。
換句話講……那真的是緋月自己尋得的機緣造化。
不過,到底是機緣還是凶險,現在還難講得很。
緋月在回程途中,亦是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直接服用?萬一是什麼劇毒之物,或是遠古遺留的詭異詛咒,頃刻間身死道消,一切皆休。她眼下雖心灰意冷,卻還沒到自尋短見的地步。
須尋一個人來試藥。
但找誰試?
讓貼身的侍女或不起眼的下等狐族弟子來試,風險太大。
萬一這瓶中真是能迅速提升修為的逆天神藥,豈不是憑空造就另一個九九?她已經受夠了被一步登天的幸運兒踩在頭上的滋味,這種為他人做嫁衣的蠢事,她緋月絕不會做。
須找一個……既相對可靠,試藥後若得好處也能被她掌控,即便出了意外也不會引起太大風波,甚至……死了也無足輕重的人。
不過一時間竟未想到適合之人。
緋月心事重重地飛回青丘核心區域,並未直接返回居所,而是落在了較為繁華的街市附近,
此刻已是午時,她清晨出門不曾用早膳,又在娘親墳頭哭訴許久,眼下卻有些餓乏。便思量用些飯菜。
“緋月師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