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頂轎子以翠藍緞麵為簾,很是少見,喬仲常前日傍晚正巧見它路過東街,心中困惑——莫非劉副使早兩日便到封丘縣了?
劉副使年近五十,身材圓潤,走起道來微微喘氣,臉上時時掛著笑,一下轎子便向眾人招手道:“都同往日一般,隨意些,不必一直板著腰,怪累的。”
又言:“力氣用到公務上便好,都是自己人不必拘著。”
喬仲常臉上陪著笑,心中隱隱有些無奈,隻得領著劉副使先用午膳,道:“衙門灶頭略備薄酒,做了幾道家常菜,請大人移步席上。”
大梁有令明示,官員不入酒肆。
“都是灶頭做的罷?可不敢從酒肆裡把飯菜端過來,做樣子。”
“回大人,都是自己兄弟的手藝。”
“那便好。”劉副使拍拍喬仲常肩膀道,笑道,“衙門吃食也是考滿的一條,不可忽略。”
席上有一道乳炊羊,頗合劉副使的胃口,頻頻下筷。
宴至一半,許是飲了酒,又許是席上皆是品官,劉副使換了副神情,夾了一塊羊肉道:“是頂好的滋味,可惜隻能素吃,不能文吃。”
所謂文吃,便是席下有管弦奏樂、歌舞助興,舉杯豪飲。
喬仲常還未反應過來,已有同僚起身出席,獻媚道:“不若我來吟詩舞劍,以助大人酒興?”
那滑稽的身段,引得席上人撫掌叫好。
喬仲常獨飲了一盞,深感無望……
偏這個時候,劉副使點了他:“喬巡檢,今日是為你考滿,你可有什麼想說的?”酒色上臉,舉杯晃晃。
喬仲常抱著些許希望,從懷裡掏出印紙,雙手恭敬遞上:“這是下官這幾年所做的事,請大人過目。”
劉副使接過印紙,象征性在眼前掃了掃,把紙壓在了酒瓶下,酒水很快暈開了紙上的字,道:“好,年輕有為。”
接下來的話離題萬裡:“喬巡檢這身形、這相貌,果真是一表人才,武官很該就如喬巡檢這般……有一事想有勞喬巡檢。”
“大人請說。”
“不知喬巡檢可還認識有如你這般英俊魁梧的官差,最好有個一官半職、尚未婚娶,不計較什麼品級。”劉副使眯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喬仲常。
喬仲常不傻,曉得劉副使句句都在專指他,道:“巡檢司上下,包括下官在內,都已婚娶,怕是找不出這樣的人了。”
豈料劉副使順著他的話,放低條件:“若是正房是個識大體的,也未嘗不可。”
“我有個義妹,是個難得的好女子,隻是頭一場嫁得不好,沒幾年便沒了丈夫,一來二去耽誤了年華……如今歲數大了些,便想托我找個為人實在、家風和氣的,讓她有個依靠,我這當哥哥的,豈有不應下的道理?”劉副使說道,“喬巡檢若是有好的人選,務必與本官說上一聲,也好叫我給妹妹一個交代。”
“下官並無合適的人選,怕是要辜負大人期望。”
喬仲常想當下事當下了,所以應得乾脆。
席上同僚和稀泥道:“整個縣衙裡,咱喬巡檢這般的,是獨一份。”
“是矣是矣,俊士可遇不可求。”
劉副使興致淡了許多,擺擺手,道:“無妨無妨,喬巡檢且物色著,不必著急答複。”
……
午宴過後,劉副使急著要趕赴新鄉,縣衙牽來馬車,各職官員前來送彆上官。
直到準備離開,劉副使仍是沒得到想要的答案。
他立於馬車前,馬夫前去取登車的凳子。
“喬巡檢。”
“下官在。”
“車高難登,能否借爾膝蓋一用?”
臨彆了,劉副使沒耍下馬威,反耍起了上馬威。
他想讓喬仲常單膝跪地,踩著喬仲常的膝蓋上車。
喬仲常沉默不語,額間的青筋漲起,終還是穩住了脾氣沒有動手,他應道:“朝廷有令,以長揖為禮,私禮跪拜視為失儀,恕下官不敢違令,不能在上官麵前失儀。”
大梁朝為站立上朝,若有事要報,隻需執笏作揖,直立稟事即可,無需行跪拜大禮。
朝中尚且如此,一巡曆州縣的副使,竟敢有這樣的派頭。
……
馬車離去,喬仲常回到衙門,閉門拒見同僚。
他撕毀了自己辛辛苦苦寫好的呈文,付之一炬。
看著窗外天色將晚,喬仲常心緒如亂麻,令他惆悵的不是得罪了副使,也不是升官無望,因為他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他心亂的是,回到家中,該如何同孩子們講今日之事,是藏在心裡輕輕揭過,還是一五一十?
落日餘暉一點點消儘,房內跟著變得昏暗,喬仲常靜靜坐在椅上。
也不知坐到了什麼時辰,窗紙外看到幾盞燈籠光,齊步朝這邊走來。
“父親,祖父讓我們過來,叫你一同回家。”
燭火照映,三個高矮不一的身影,照在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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