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德三十五年,時值七月,宮牆頂的天兒晨霞退卻,明晃晃的日光傾泄,早朝方畢。
一行身著朝服,手執笏板的官員自大殿魚貫而出。
朝服層疊累贅,在逐漸悶燙起來的空氣中,官員後背已然生出了些汗。
不過好在是今日東南私鹽之事了結,主理此事的官員事情辦得漂亮,龍顏大悅。
雖升職之事未曾落在自己頭頂,可那龍椅上的人高興,一眾臣子朝會也鬆快些。
此時結伴的官員低聲細話,下值後是前往安華樓用些新出的果子,還是前往寒天閣飲冰消暑。
未得結論,身側飄過一陣清風,一道健挺的身影從中快步穿行而去。
“祁大人協助公爺妥善辦理私鹽,事結不單得公爺親自舉薦,連陛下也對他頗為讚賞,一躍從地方的五品鹽課提舉升至吏部。時年不過而立,前途無量啊!”
“如此風頭,卻也不見露出幾分笑來,如今後生,真叫人瞧不出所思所想呐。”
幾名官員望著從旁而過遠去之人,身形偉岸。
他眉骨高高,相貌英俊,不見意氣風發之態,反倒是眉間隆著抹散不開的陰霾哀愁,叫人覺著難以接近。
“嘶,我倒乍然想起,聞說這祁大人的夫郎身體不太好,似乎已是強弩之末,不知真假。”
“並非虛傳,蕭大人府宅與我同一巷中,是常見有醫師進出。他總謙恭親身送大夫出府門,每每神色不見鬆愉。”
“他一路自地方上來,難為今時地位還守著病妻初心不改,倒是個癡情之人”
祁北南從皇城出去,自東華門外一矮身子上了輛馬車。
他方才升職,皇帝感念他辦理鹽案勞苦,特許了三日後再前往吏部敘職。
下了朝,便不必同其餘官員一般前往當差處處理公務了。
雖不必當值,但合該去一趟靖國公府,此次鹽務公爺與他有提攜之恩。
但祁北南一抬下巴,還是叫車夫先往自家宅子走。
他心中掛記著人,哪裡還有甚麼心思去細細周全官場上的事兒。
昨兒夜裡蕭元寶咳嗽氣虛了半夜,天快亮時才堪堪睡下,瞧著那愈發輕薄的身體和蒼白的臉色,他前來上朝時皆是滿心惴惴。
這些時月裡大夫來了好幾撥,卻是沒有一個診斷是稱心的,他惶惶覺著一切好似是場陰暗潮濕的噩夢。
祁北南拘在小小的馬車中,有種難以自控的焦躁煩悶,他抬手挑高了些簾子,催促車夫快著些。
待著一路從宮裡回到府宅門口時,他內裡的衣襟已被汗浸濕了個透底。
祁北南心事重重的垂著眸子下車,方才落地,鼻尖忽而飄來陣淡淡的薄荷蘭香。
一張疊的齊整的帕子落在了他的額間,輕輕揩去了汗珠。
“天氣熱了,車行裡也忙碌,咱喚新做的車今日總算送來了。瞧著車廂窗子都比這輛大不少,官人往後上朝不會再那般悶熱了。”
祁北南抬眸,便對上了一雙柔和而又內斂的眸子。
蕭元寶相貌並不綺麗豔絕。
他發絲細軟,眉色淺淡,是那般宜室宜家,教人舒適的長相。
說話咬字也不疾不徐,讓人靜心。
隻是病弱之人,有些瘦得脫相了。
“你”
祁北南一時驚的說不出話來。
看著衣發整齊,麵色甚至微微有些紅潤的人心疼的給他擦著汗,與他出門早朝前見著氣弱遊絲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祁北南有些恍惚,抬手捉住了身前的手腕子。
若不是那手腕幾近皮包骨頭,似乎稍稍用力就能將其折斷,祁北南當覺著時間倒回了他初做官時。
彼時蕭元寶精神尚好,日日如今日這般在宅子門口翹首以接下職的他。
兩人總相攜著一並愉然回屋,祁北南說著官場上無關痛癢的事,而蕭元寶亦與他說家裡的瑣碎。
如今再見蕭元寶精神煥發的從病床上起來,祁北南有著說不出的驚喜高興,可心中卻隱隱彌漫著一股不好的感覺。
蕭元寶麵對他驚疑又不安的神色,笑著說道:“新尋的大夫醫術了得,今早喝了你熬的藥,我感覺好多了。”
“不僅精神可見的好了起來,身上有了力氣,下床走動也容易。我遣灶房的人一早去菜市裡挑買了新鮮的菜蔬,還做了幾道你喜歡的菜。”
他徐徐說道:“不過有些日子沒進灶房了,也不知手藝生疏了沒,你進屋嘗嘗看好不好。”
祁北南聽聞有所好轉,本想立即細問身體的事情,可聽說他不僅起了病榻,竟還做了菜,不由得惶然。
這幾日何來新醫師,藥也不過舊藥方。
祁北南強拾起個笑,握住蕭元寶發涼的手,抑製住哽澀的喉嚨:“那我今日有口福了。”
他攜著人往宅子裡走:“上了這許久的朝我腹裡早空了,盥洗一番便吃飯,咱們吃飯。”
祁北南換了身輕薄的常服出來。
雕花兒的桃木圓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
一碟子配有蘸料的涼白肉,一疊雪菜嫩筍尖,一碟苦藠燜茄子。
外有香油拌豆腐,辣鹵玉棐。
都是以前在地方上做官時,素有吃的簡易家常菜。
祁北南擦乾手,坐到桌前,眸中有水光閃動。
他不敢抬頭看向蕭元寶,語氣有些凝澀。
“我早想吃雪菜了,灶上總不做。”
蕭元寶正欲開口與他說話,卻忍不住喉嚨的咳嗽。
他連忙用帕子掩了嘴,克製的輕咳。
帕子再從嘴邊移開時,上頭卻多了朵刺目的血色海棠。
他鎮靜的把帕子捏緊放進了袖子裡,抬手止住欲輕撫他後背的人,轉柔聲道:“那今兒多吃些,我以後常給你做。”
“這雪菜甕的好,是城北吳家鋪子的。還是頭次在他們家買,看看味道如何,要是好,往後就在他們家買。”
蕭元寶往祁北南的碗碟裡夾了一筷子雪菜筍尖,筍掐了尾,餘下的半截格外的脆嫩。
祁北南連菜帶飯一並用了,飯菜一如往常的可口,他卻味同嚼蠟:“味道是不錯,不過比以前咱在磷州時自甕的還是差了些。”
蕭元寶道:“那得了空買些新鮮的青菜咱自甕,我見灶上有兩口大空壇子沒用呢。”
祁北南心中知曉或是不會再有這空了,可聽到蕭元寶說起這些,他總覺著日子還是一樣的安樂:“好,到時我與你一並去。”
蕭元寶笑:“你才升了職,哪得閒去辦這些瑣事。”
“農桑是生計大事,吃喝是最要緊一環,怎能叫瑣事。便是不得閒也得擠些閒出來,更何況我喜歡與你一起去買菜。”
“行~都依你。”
蕭元寶思索道:“不過得尋個休沐的日子去,早起上菜市才能選得新鮮的,下值過去餘下的菜都不好了。”
祁北南夾了一箸兒菜放在蕭元寶碗裡:“這幾日都休沐,豈不是正合適。”
兩人相視一笑。
於是也不顧忌什嚒飯桌上的禮數,說著這三日休沐要吃什麼,買什麼,用什麼等瑣碎的計劃,吃了好一會兒子的飯才將事情定下。
飯罷了,食困,便躲到後院兒裡頭乘涼消暑去了。
午後日色明烈。
後院兒裡貼牆站著的芭蕉,葉大蔥綠,兩排翠竹弄著斑駁的影兒。
祁北南給躺靠在涼椅上的蕭元寶緩緩打著扇子。
兩人一同瞧著亭中置的一缸碗蓮冒出的豔麗花骨朵兒。
“說是南方的品種,極易開花,先時在街上瞧見葉黃枯焉兒我原還不信。”
蕭元寶偏頭看向祁北南:“葉黃枯焉兒的,那你作何還帶了回來?”
“瞧著是個老嫗擺的攤子,便花了幾個銅子兒買了一株,想著帶回來反正給你拾騰。”
蕭元寶眼睛微彎。
“我哪裡收拾得來什嚒花草,不過也是喚人取了水給養著,它倒是會長。”
“你說不會,我們搬來這園子時後院兒裡隻幾座生些狗尾草的假山和一汪臭水,如今水清花紅,哪裡是不會的樣子?”
“祁大人一貫會誇人。”
蕭元寶望著青蔥的夏色,與祁北南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話。
雖是已相伴近十年,他想,這般午後,這樣的日子,當真是一輩子也過不夠的。
京中不少官眷都笑話他不通詩書,大字不識,是個愚人。
可恍然間,他好似明悟了書頁上長廂廝守這四個字沉甸的美好祝願。
他嘴角含笑的想著,他應當也並非那些人口中那般愚鈍的,想明白了,胸口鬱著的一層厚厚的霾倏爾間就散開了。
隻是不知怎的,身體卻有些虛浮,不知是不是困意上湧,覺得困倦的好生厲害。
若他能早想得通透,少思少想,許也不會讓本孱弱的身子走上今天這步。
“過兩日我再買些旁的花草回來吧,把這園子添的更滿些,彼時咱們一道乘涼也舒適。”
“隻是選什麼好?”
“茉莉?或是玉蘭?要不然還是茉莉吧,清香又能驅蚊。”
祁北南依舊徐徐說著,像個喋喋不休的老夫子。
半晌,他見蕭元寶也沒答自己的話,不由得垂眸看向涼椅。
“小寶。”
祁北南小心翼翼的喚了聲。
涼椅上的人輕閡著眸子,兩扇睫毛在眼瞼上落下了片陰影。
他神態輕和,像是睡著了一般,隻是安靜的讓人察覺不到一絲生氣。
代為應答祁北南話的,隻有園子裡沙沙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