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他卻依舊趕早去大觀園給弘晝請安回話。他心裡懷著一肚子的心思,琢磨了一整晚該如何應對弘晝,隻是心裡略略有些拿不準,不知道該不該主動提及這尤三姐的事兒,還是乾脆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把這事給瞞下去。沒想到轎子剛到大觀園西門上,門邊茶廳裡看守的太監瞧見是他,趕忙迎了出來。他心裡也明白,宰相門前七品官,哪怕自己如今也算是有些身份地位了,在這兒也得恭謹和氣些,便拱手作揖,說是要見弘晝,那看守太監便吩咐一個小太監去回話,一麵請馮紫英坐下。馮紫英也就抱拳賠笑著坐下,順便打量起四周來,卻見這門廳原先通往園內的內室門上,竟與前日不同,沿著門廊新裝上了一道銅色的掐絲雕花架子,四周雕琢的是百鳥鳴秋的圖案,那些個孔雀、大雁、天鵝、喜鵲、白頭翁等鳥兒,都是用陽文在銅版上雕琢出來的,鏤空探月,走形繞絲,看上去甚是精美。他不由隨口問道:“這門框架子倒是難得一見,瞧著是要掛簾子的?你們門廳上倒還用這麼體麵的裝點?”
那太監笑著回道:“大人您說笑了,這是特地尋了京裡藍帽胡同金璐閣打造的,彆看就這一副門框裝裱,可花了三十兩銀子呢……我們這些門廳上的苦命下人,哪敢擅自用這麼好的物件呀。”
馮紫英好奇地問道:“那這是……”
那太監解釋道:“這是裡頭鳳妃特地吩咐的,大觀園裡凡是茶廳門房,通內外之處,都要用這玩意兒……回頭還要掛上珠簾,這叫什麼……什麼……哦……雀思簾……從今兒起就定了規矩,園子裡的姑娘們,便是有事,也隻能在茶廳門房說話,不能卷了簾子踏到前廳來呢……隻是要得急了,才先打了門框子,簾子還在置辦,估計要明兒才能全部弄妥帖了。”
馮紫英低頭思索了一下,心裡竟是明白了,這想必是取“金籠藏雀,深簾斂香”的意思,想來是弘晝發落了尤三姐之後,園子裡人人自危,鳳姐便想出這麼個由頭來做規矩,實則是想表示臣服,安心為奴,以此來取悅弘晝呢。隻是他又暗自納悶,人都說這王熙鳳雖是聰明好強,心思敏銳,隻是一向沒什麼學識文墨呀,這等古雅又帶著些風月韻味的主意,也不知她是怎麼想出來的。
他正和這太監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卻聽那後廳傳來腳步聲,去回話的小太監回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綠裙宮衣的少女,那小太監笑著走到前麵,那綠衣少女卻駐足留步在了那尚未裝上簾子的“雀簾”之後。小太監湊到掌事太監耳邊小聲耳語了幾句。馮紫英正覺得有些沒趣呢,卻見那綠衣少女已然低頭微微行了一福禮,竟是在向自己行禮。他昨夜那般對待尤三姐,那可是仗著弘晝點頭同意拿捏的,如今在這園子裡,他哪敢胡亂接受彆人的行禮呀,心裡莫名一陣慌亂,好似做了賊一般,趕忙低頭作揖,都不敢抬眼,隻是用目光示意著說道:“這位姑娘多禮了……”
原來那後頭的正是晴雯,她聽馮紫英竟然主動和自己說話,臉蛋不由一紅,忙收斂了那胡亂的笑意,口中說道:“大人……是襲人姐姐和鴛鴦姐姐商議了,要差人來回話,主子……昨夜一宿未眠,今兒早上才睡下,大人是主子跟前的親信之人,不能怠慢了,就請大人示下,要是有要緊事,便喚醒主子……如不是要緊事,大人在這兒久候也不妥當,就請大人先回去,或者晚些個再來給主子請安……”
馮紫英聽她說弘晝一夜未眠,心裡也知道園中肯定是又有了變故,隻是這晴雯沒細說,想來閨閣私密,又是園子裡的禁忌之事,自己自然不好多問,便連連打躬作揖道:“姑娘太客氣了……我能有什麼要緊事呀,不過就是來請安回話罷了。既然主子這會兒不便,那我自然是回頭再來請見,姑娘……哦……還有裡頭各位姑娘們都是主子身邊伺候的,那才是近人親信呢。這麼點小事,還勞煩姑娘您親自來回話,其實差個小太監來也就是了……”
晴雯嫣然一笑,說道:“也不麻煩什麼,大人客氣了……”她到底也沒走出那尚未裝上簾子的“雀簾門”,又福了福,這才轉身回園子去了。她一邊走,心裡一邊暗自思忖著:“這個官兒,在園子裡來得倒是挺勤的,在主子跟前應該挺得臉的……隻是瞧著,倒是高高大大的,和我們原先的寶二爺倒是不同呢。”
想到“寶二爺”,晴雯不由臉一紅,暗自啐了一口,又愧自己怎麼突然想起他來了。她其實一向性子就有些高傲,雖說如今被圈入園子成了奴,也少不得死了心,等著哪天弘晝來如何對待自己。隻是她和襲人一樣,自幼便服侍賈府的寶玉。待到稍稍懂些少女之事後,心裡便隱隱知曉,自己身為奴婢,依著那時的規矩,等稍稍成年,有了幾分姿色,不過就是任由房裡的主子如何對待、玩弄罷了,要是討得主子歡喜,或許能留在房裡充作侍妾,要是不討主子喜歡,失了身子後,還得去配個小廝什麼的,這進與退之間,全看機緣了。她自恃有著花容月貌,身姿窈窕,冰雪聰明,論容貌在府裡的丫鬟裡頭那都是上上乘的,自然也明白這命數,心裡便隱隱將寶玉當成了自己未來的男人。隻是她性子倔強又火爆,畢竟還是少女新蕊,欲近還遠,心裡多有孤傲冰潔的想法,又總覺得自己正值少女初春之時,竟要去給人做侍妾,難免會惱羞不甘,雖說那寶玉對她百般討好、做小伏低的,可她卻未曾真和寶玉有過什麼私情,倒是讓襲人占了先機。這一來,她心裡難免就有些酸意,平日裡說話也總夾槍帶棒的,可偶爾又覺得“由得襲人姐姐和我們那爺廝混去,我倒落得個清淨”。不想一時風雲突變,賈府被抄家,女眷都被圈禁起來,轉眼之間,襲人倒成了“已然失了貞潔”的下賤丫鬟,終日惶惶不安,她看著也是兔死狐悲,心裡反倒多了幾分照拂襲人的心思,對襲人差遣的事兒也都依從起來。隻是那“寶玉”二字,已然漸漸遠去,仿佛難以再拾起、再記起了。可心裡總歸是存了個“這些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的念頭,隱隱遷怒到所有男人身上,其實連弘晝她都不太願意親近。今兒也不知怎的,竟然又無端想起寶玉來了。雖說這是自己內心私密的想法,可心裡還是隱隱覺得,自己這會兒想起彆的男人,好像是失了“某種本分”,不免有些愧色,連走路都變得慌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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