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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今夜住在馮夫人的春蘅院。
倒不是沒給平安一個院子,十日前,得知平安要回來,馮夫人就督促下人把平安的院子,上下掃塵,煥然一新。
可是,馮夫人實在舍不得,便讓女兒睡在碧紗櫥。
路上走了十日,平安著實累了,擁著柔軟的被寢,嗅著陽光暴曬的香氣,她閉上眼睛,一張小臉恬靜,陷入黑甜的夢鄉。
馮夫人吹掉手上蠟燭,給平安掖好被角,又是看了好幾眼,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到了門口,她吩咐一個高挑的丫鬟:“仔細守夜,姑娘剛回來,總會有不習慣的時候,熱水啊,茶點啊,都備好了,免得要用。”
她給平安安排的兩個一等貼身丫鬟,都是極為能乾的,這個高挑點的叫彩芝。
彩芝應了聲:“太太,小廚房裡都做好了的。”
馮夫人:“好,這就好。”
臥室裡燃著蠟燭,丈夫薛瀚熱水泡腳,一頁頁翻著書,馮夫人走來,抽走薛瀚手上的書,道:“老爺,祖母對平安是什麼意思?”
薛瀚雙眼追著書,問:“怎麼說?”
馮夫人卷起書,說:“若是不喜歡,依母親那個性子,平安一說錯話,定是要斥責她的,可若說喜歡……倒也不見得。”
秦老夫人待子孫很是冷酷,前幾年,公府並沒有向陛下請恩,而是讓十七歲的薛鑄和寒門子弟一起去考秀才功名,不成想他落第了,鬨了笑話。
那回,秦老夫人讓薛鑄跪了三天祠堂。
薛鑄雖不是馮夫人親生的,可她當時都心疼。
所以,當秦老夫人冷臉問對平安時,天知道她有多擔驚受怕。
薛瀚終於不惦記著書了,他說:“母親不是擔心平安沾染鄉間習氣?那些話,是測試平安的秉性。”
馮夫人:“為何要用這種辦法?”
薛瀚常年居於官場,秦老夫人這一套,本質與官場往來一樣。
他琢磨一下,就明白了:“是該嚴厲點,若平安被嚇哭,或者語無倫次,亦或者大吐苦水,那都上不了台麵,後日的洗塵宴,多少都得等到幾個月後了。”
馮夫人不由怨懟:“說到底,母親也隻是為了公府的麵子,嫌棄張家養兄就算了,她怎麼沒想過,平安若被嚇壞了怎麼辦?她還那麼小……”
薛瀚想說,十四歲不小了,還好,那孩子純澈。
話匣子一打開,房中竊竊細語,直到睡前,夫妻二人都在說小平安。
這些年,他們還從未說過這麼多話,尤其是關於孩子。
因為但凡聊到孩子,二人都會想起平安,黯然神傷,成了一根無形的刺,便心照不宣地少聊、不聊孩子。
今日,這根刺拔出來了。
…
夜半,馮夫人還是驚醒了,渾身的汗。
她躡手躡腳,到了隔斷的碧紗櫥,拿著燭台一照。
她的平安正好好睡在床上,睡得臉蛋紅撲撲的,和一個粉潤的蘋果似的可愛,沒有被人搶走,沒有被人綁走。
馮夫人鬆口氣,回到床上,薛瀚今夜也淺眠,在馮夫人起來時就醒了,他問:“孩子還習慣吧?”
平安大了,他不好像馮夫人一樣去看一眼。
馮夫人:“睡得好好的呢。”
可是,躺下半個時辰,馮夫人怎麼都睡不著。
她翻來覆去,再次趿拉著軟底靴,又到碧紗櫥瞧。
這回,平安側身睡著,頭發有點亂,馮夫人笑著給她彆頭發,她想起,小平安幾歲時,早上會把頭發睡得亂糟糟的。
那時候,馮夫人領著她到鏡子前坐下,一邊笑她:“小平安又把頭發睡成鳥窩了!”
小小一團的女孩看著鏡子,摸索著自己頭頂。
馮夫人疑惑:“你在做什麼?”
小平安咕噥:“掏鳥蛋。”
這肯定是跟她二哥學的!可把馮夫人和丫鬟們笑得捧腹。
以前想到這些事,馮夫人難免要拭淚,更不敢夜裡想,不然就整夜整夜睡不著,可是,最容易想起來的時候,也是寂寥漫長的夜。
如今好了,她能笑出來了。
床上,平安眼睫顫了顫,眼睛微微睜開一道縫隙,乍然醒來,她眼中有點茫然。
馮夫人心道原是自己吵到她了,她有些赧然,給平安掖掖被子:“睡吧,睡吧。”
平安輕揉眼睛,看清是馮夫人。
然後,她往床內拱了幾下,讓出床外麵的位置,她伸出手,五指張開,頗為慷慨地拍了幾下床鋪。
馮夫人一愣,下一刻,欣喜與甜蜜驀地漲滿了心房,心口又軟又酸疼。
她忙放下燭台,小心翼翼地在床上躺好。
平安把被窩睡得很暖。
這一晚,馮夫人總算睡得好了。
…
洗塵宴早在平安抵達京城前,就開始籌備了,雖說第二日就能開,但馮夫人也知道不能心急,得給平安一日修整。
所以,洗塵宴定在平安回來後第三天。
驟然從鄉下來到京城,平安的儀態卻不用操心。
她身量高,穿什麼都合適,靜靜一站,仙姿佚貌,柔橈嫚嫚,毫無粗鄙之氣,不像個失了記憶、還在鄉下養了五年的人。
至於行禮,也隻教了對長輩的禮節,以她的身份,宴上沒有太多能讓她行禮的人。
馮夫人和平安說著族中的事:“薛家還有另外兩房,都住在永安街,明日也會來拜見你。”
平安傾聽著。
琥珀端著茶果子進門,對馮夫人說:“太太,有消息了。”
馮夫人站起來,和琥珀到了隔間,琥珀小聲說:“請帖遞去了王府,王府今日派人回話,說是殿下身體不適,明日不能來。”
馮夫人說:“倒是意料之中。”
豫王殿下出生後,身體不算大安,這些年也是深居簡出,隻是平安的身份在那,須得跟豫王府通報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