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是時,心往東岸飄的馮夫人見那邊不大對勁,她記掛著平安,打發琥珀去:“問問姑娘,可要點什麼戲。”
琥珀會意,半盞茶的功夫,她便回來了,說:“姑娘點了一折南柯夢,倒是玉慧郡主,東宮有事,先走了。”
一聽玉慧的名號,馮夫人皺了下眉,原先洗塵宴的請帖,是遞給皇長孫女的,來的卻是玉慧。
馮夫人又問:“這是作何?”
琥珀便將宴上的話,學了過來。
當聽到平安那句話,馮夫人緩緩呼出一口氣,頓覺神清氣爽,耳聰目明,實在是——
解氣!
玉慧郡主仗著身份,向來肆無忌憚,眼高於頂,肆意羞辱永國公府的姑娘。
從前薛靜安窩囊,指望她能與玉慧有個來回,不如先求她彆哭出來,平白沒臉,而薛常安平時還算機靈,遇到玉慧,卻也啞巴似的。
都是上不了台麵的。
因此,馮夫人愈發不喜愛兩個庶出女兒,然而隻消平安一句話,玉慧吃了一個天大的啞巴虧!
活了一世人,她很清楚,後宅裡姊妹們不可能日日情深,相反,爭鋒相對,暗暗較勁,也是常有的。
若有爭執,關起門來在家裡吵是一回事,但鬨到外麵,就是天大的家醜。
尤其本朝崇尚孝道,子女不和使得父母麵上無光,就是不孝,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因此,姑娘們不管在家中關係如何,在外人麵前,都不可能撕破臉皮。
玉慧郡主點出平安嫡女的身份,讓她提防庶出姊妹,就是借關心的名義,指出薛家女兒不和睦。
她該是怎麼也沒想到,平安半句不辯解,一句反問,有如四兩撥千斤,就把問題拋回去,破了她的功。
玉慧郡主並不是太子唯一所出,太子膝下長成的女兒有四個,玉慧是嫡次女,還有兩個皇孫女是太子良娣所出。
話落到她自己頭上,人人都會嘀咕,她既然這麼說,往日對其餘兩位皇孫女,是不是也是“雷霆手段,該打壓就打壓”?
這下可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外如是。
湖心亭中,彆說馮夫人了,備覺快意的,大有人在。
有些夫人是自家姑娘曾被玉慧郡主欺負,又礙於玉慧的身份,隻好裝作大度,按下不提。
有些夫人本就是庶女出身,玉慧那句話,立時讓她們憶起閨閣時候的種種委屈,自是樂得見她吃癟。
倒是寧國公夫人有些驚訝,問:“這孩子,原來還是個伶牙俐齒的?”
馮夫人忙說:“倒也不然,我家小平安心性純潔,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哪裡懂這些彎彎繞繞。”
又找補了一句:“小孩兒的話,天真懵懂,做不得真,就怕惹得娘娘不喜。”
寧國公夫人順著她的台階下:“那怎麼會,郡主說話也不太妥當,二姑娘純善,太子妃若聽說了,不會怪罪二姑娘的。”
夫人們皆笑笑不語,心裡也都明鏡似的,有這話在,回頭太子妃也沒法發作。
這薛家小平安,當真是個有靈性的!
當年,陛下指婚所言“小仙童”,此言不虛。
說到這個小仙童,便叫人想起另一位小仙童——永國公府那門令人眼熱的婚事。
當年指婚的時候,陛下太子皆盛年,豫王也還是個小孩,誰能想到,風水輪流轉,丹墀之上,還能回到他手裡?
隻是,今日永國公府大張旗鼓,豫王卻身體欠安,沒出席這場洗塵宴,就是送來了大禮,也是出於皇家體麵與禮儀。
情義上,卻欠了些的。
到底是天家,這門婚事越貴重,越沒那麼順利。
自然,誰也不想眼觀薛家接住這潑天的富貴,真成那皇親國戚,尤其是寧國公夫人。
從前她不急,眼瞧著豫王長成,陛下卻不安排大婚,實則也不夠滿意薛靜安、薛常安。
而永國公府若要守住這門婚事,始終是得靠當今陛下,這幾年,陛下聖體沉頓,卻也是不爭的事實,太子爺眼瞧著也……
說句大逆不道的,若龍馭賓天,不用豫王說什麼,京中多少人會拿出先帝與元太妃,讓永國公府知難而退。
畢竟,當時陛下指婚,也沒說一定是正妃,還有側妃呢。
寧國公夫人心裡的盤算不難,寧國公府家底不比永國公府差,徐徐圖之,總有機會從中攫取好處。
然而,今日一看平安,她無聲歎了口氣,喜愛這孩子是一方麵,考慮到家族,就是另一回事了。
…
碧空如洗,鳥雀呼晴。
豫王府,樓閣之上,少年一身湖藍地寶相紋直裰,坐在平紋椅上,他一手支頤,合著眼睛,眉宇冷瀟,唇色冷淡,像是冰玉做的雕塑。
劉公公端著描金漆托盤,上麵放著一隻冷梅紋官窯白碗,碗裡盛著烏黑的藥汁。
他放輕腳步,登上樓來,放下托盤,上回險些讓殿下遇險,府中上下戒備愈發嚴格。
還好那不是刺客,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恁地糊塗。
劉公公擱下托盤,道:“殿下,屏風已送去永國公府,府上倒也有幾件趣事……”
裴詮眼睛微微罅開一道縫隙,劉公公識相地閉嘴。
少年手指輕扣桌案。
指尖那種攏著雀兒絨毛的感覺,似乎已經淡去。